崖如巨剑，倒插云霄，壁立千仞，寸草不生。
崖顶一方石坪，仅十余丈，中央摆着一张古拙石案，案上无酒，只有泥炉小火，铜壶咕噜咕噜冒着白汽。
顾长生披发赤足，麻衣如雪，亲自持壶洗盏，动作恭谨得像凡间茶童。
苏玄负手立在崖边，青萍剑横于臂弯，剑鞘轻敲岩石，发出“嗒、嗒”的声响，像在给山风打拍子。
陆青鸾站在三丈外，乌木船桨斜倚肩头，目光落在崖壁——那里插满断剑，万余柄，或锈或缺，皆朝同一方向微弯，如臣子俯身。
“昔年我随手插的一把木剑，竟也长成了祖剑崖。”
苏玄忽开口，语气像在追忆，又像在取笑自己。
顾长生手一抖，壶中水洒了几滴，忙以袖掩住：“主上恕罪。”
“主上？”
苏玄回首，笑了笑，“我早己不是剑帝，如今只是凡间一个卖茶的。”
顾长生垂首，声音低却坚定：“您拔剑的那一刻，万剑朝宗，老朽便明白——欠债的该还了。”
铜壶水沸，茶香氤氲。
顾长生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木匣，双手奉上。
匣盖开启，内里竟是一撮漆黑如夜的茶叶，叶片扭曲，似有无面人脸在里挣扎。
“冥狱茶？”
陆青鸾眸光微凝，“生于忘川彼岸，三千年一摘，你从何得来？”
顾长生苦笑：“老朽寿元将尽，托老友从黄泉偷渡而来，只为今日。”
苏玄两指拈起一片，置于鼻尖轻嗅，黑雾自叶脉渗出，化作细小哀嚎，被他一口吹散。
“以万鬼之泪灌溉，的确够苦。”
他说着，却把茶叶全数倒回匣中，“可惜，我如今不喝苦茶。”
顾长生怔住，喉结滚动，终是伏地叩首：“剑帝若不取，老朽只能带着秘密进棺材了。”
苏玄不置可否，只抬眼望向崖外云海。
云涛翻涌，忽被一道青光劈开——那是一柄剑，一柄由云层凝成的巨剑，长万丈，剑尖正指祖剑崖。
“青云护山大阵，‘万剑归宗’？”
陆青鸾挑眉，“你要对他动手？”
顾长生苦笑：“老朽纵有天大胆子，也不敢。
那是……守阵傀儡自行感应。”
话音未落，云剑己轰然斩落！
剑未至，罡风先临，崖顶飞沙走石，铜壶“嘭”地炸成铜屑。
顾长生被压得五体投地，七窍渗血。
苏玄衣袂猎猎，半步不退，只抬手——并指，于虚空一划。
“叮。”
没有惊天巨响，只有一声清脆剑吟，像玉磬轻敲。
万丈云剑从中而断，上半截化作漫天云丝，下半截凝成一滴水珠，被苏玄接在掌心。
水珠里，倒映出一张扭曲面孔——鹰鼻鹞目，头戴高冠，正是昔年天庭雷部三十六神将之一：辛天君！
“一缕残念，也敢窥我？”
苏玄两指一捻，水珠碎成雾，雾中传出辛天君惊怒交加的嘶吼：“苏——玄——你竟真敢归来！！”
嘶吼戛然而止，云散天青。
崖顶重归寂静。
顾长生趴在地上，白发披散，浑身颤栗。
苏玄蹲下身，替他将乱发别到耳后，动作温柔，像在安抚一个犯错的孩子。
“现在可以说了，”他轻声道，“昔年我沉眠后，谁让你看守祖剑崖？”
顾长生嘴唇哆嗦：“是……是道祖法旨，天庭赐下‘锁帝印’，老朽若敢泄露，魂飞魄散。”
苏玄点头，掌心浮现一道金色符印，符印由无数细如发丝的剑气缠绕，正缓缓勒紧顾长生的元神。
“锁帝印？
我教你破。”
他指尖一点，符印“砰”地炸碎，化作流火西散。
火里，有紫霄神雷的气息，也有鸿钧道韵。
顾长生气息瞬间萎靡，又瞬间回涨，眼中却露出千年未有的轻松。
“多谢主上……”苏玄起身，拍了拍衣摆灰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我要的，不是道谢。”
顾长生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青铜令牌，正面刻着“剑庭”二字，背面却是一道裂痕，裂痕里渗出暗红血渍，像锈，又像泪。
“昔年剑帝宫被天庭所毁，老朽只抢到这一枚令牌。”
“令牌染的是……青鸾神血。”
话音落，陆青鸾眸光骤冷，乌木船桨“嗡”地一声，杀机凝霜。
顾长生却继续道：“血非我所取，是……地藏王菩萨托我转交。”
“地藏？”
苏玄眯眼，“他入地狱，渡尽众生，也敢插手我的因果？”
顾长生摇头：“菩萨说，地狱不空，终有一日需您去斩开。
他……在九幽等您。”
苏玄沉默片刻，忽地笑了：“好，那便去。”
他把令牌抛给陆青鸾，语气轻得像在说今晚吃什么：“你的血，我会帮你拿回来。”
陆青鸾握紧令牌，指节泛白，却只是“嗯”了一声。
夕阳西坠，崖顶被镀上一层金红。
顾长生以残手重燃泥炉，铜壶己碎，便以石为盏，煮泉水，泡凡茶。
茶香袅袅，三人围石案而坐，像三个普通的山间隐士。
顾长生举杯，向苏玄敬茶：“主上，老朽还有一事相求。”
“说。”
“青云宗这一代弟子，朽木居多，唯有一女娃，名唤‘阿蛮’，天生剑骨，却被楚家那小子抢了入门名额。
老朽……想请主上收她为剑侍。”
苏玄抿茶，舌尖苦转甘，半晌，道：“我如今不收徒。”
顾长生眼神一黯。
苏玄却补了一句：“但可带她一路，能学多少，看她自己。”
顾长生大喜，颤巍巍起身，又要拜，被苏玄一袖拂回石凳。
“别急着拜，”苏玄抬眼，望向山外漫天晚霞，“我此行出山，会杀人，很多很多人。
你们青云宗的苗子，若怕血，别跟来。”
顾长生大笑，白发被风吹得猎猎：“剑修若怕血，还修什么剑！”
暮色西合。
苏玄起身，青萍剑在臂弯发出一声清越剑鸣，像回应主人的笑。
“顾长生。”
“老朽在。”
“今夜之后，世间再无青云宗。”
顾长生一震，目中却有火焰燃起：“那便……改名？”
“随你。”
苏玄负剑下山，陆青鸾并肩，乌木船桨在崖顶轻轻一磕，万柄断剑同时震颤，似在恭送。
顾长生独坐崖顶，望着二人背影，喃喃低语：“剑帝出山，凡间……要变天咯。”
山道尽头，夜色如墨。
苏玄忽然停步，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松针，松针在他指尖化作一缕黑气，黑气里，有雷光游走。
“辛天君的残念不止一缕。”
他轻声道。
陆青鸾握紧船桨：“要回去杀干净？”
苏玄摇头，松指，黑气随风而散。
“不必，让他去报信。”
“报给谁？”
苏玄笑了笑，眸中映出远方灯火：“报给天庭，报给道祖，报给这漫天神佛——就说我苏玄，来讨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