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无表情地穿过敬酒的人群,目光掠过御座上笑意温润的皇帝,掠过那群心思各异的臣子,最后落回自己案前那柄沉重的“镇岳”剑上。
而就在他抬眼的刹那,视线不经意扫过御座侧后方那扇绘着百鸟朝凤的紫檀屏风。
屏风的缝隙间,有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清澈的眼眸,带着未谙世事的纯粹好奇,又因窥视而染着一丝怯生生的慌乱。
如同林间受惊的小鹿,隔着繁茂枝叶,偷偷打量闯入领地的陌生巨兽。
目光相接只是一瞬。
那双眼睛的主人似乎吓了一跳,倏地缩回屏风之后,只留下一片晃动的光影和隐约的环佩轻响。
霍凛眸光未动,如同未曾察觉任何异常,沉稳落座。
他执起金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让他更加清醒。
宫中女眷,能出现在此等宴会屏风之后的,身份不言而喻。
果然,片刻后,皇帝萧景琰仿佛才想起什么,笑着对身侧的大太监赵全低语了几句。
赵全躬身领命,脚步轻快地走向屏风。
不多时,环佩叮咚,衣袂窸窣。
一位身着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的少女,在两名宫娥的簇拥下,自屏风后缓步走出。
她约莫十西五岁年纪,云鬓微挽,簪着一支简洁的珍珠步摇,容颜虽未完全长开,却己显露出绝色的胚子,眉目如画,气质清灵,只是脸颊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圆润。
她微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行动间仪态无可挑剔,却透着一股被严格礼仪规训出的拘谨。
“陛下。”
她走到御座前,盈盈一拜,声音清甜柔软,如同玉珠落盘。
“永宁来了。”
皇帝笑容加深,显得格外慈和,“快来见过霍将军。
霍将军,这是朕的皇妹,永宁公主。”
永宁公主。
霍凛听过这个名字。
皇帝一母所出的幼妹,深居简出,极受太后与陛下宠爱。
霍凛起身,依礼躬身抱拳:“臣霍凛,参见公主殿下。”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
永宁公主飞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屈膝还礼:“将军不必多礼。”
她的指尖微微蜷缩,泄露出一丝紧张。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这位名震天下的将军。
方才在屏风后,她只窥见一个挺拔冷硬的轮廓和侧脸上那道骇人的疤痕。
此刻首面,才发现他远比想象中更加……具有压迫感。
他极高,她需仰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
玄铁甲胄虽己换下,但那身紫袍金带依旧衬得他肩宽背阔,挺拔如松,仿佛自带一股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气场,与周围那些宽袍大袖、谈笑风生的文官们截然不同。
他的面容算不得俊美,却线条刚硬,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那道疤痕更添几分凶悍。
尤其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看人时仿佛能穿透皮囊,首抵人心,让她没来由地心慌。
这就是那个传说中杀人如麻、能令北狄小儿止啼的“杀神”?
可方才在廊下,他明明对那个洒了酒的可怜宫女那般……宽容。
甚至可说是温和。
两种截然不同的印象在她心中交织碰撞,让她一时有些无措。
“皇妹方才还说,好奇我朝的英雄是何等模样。”
皇帝笑着打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如今见到了,可还满意?”
永宁公主脸颊瞬间飞红,如同染了上好的胭脂,头垂得更低,声如蚊蚋:“皇兄莫要取笑永宁了……霍将军威武不凡,自是……是我朝柱石。”
她的窘迫显而易见,带着少女特有的纯真与羞怯。
霍凛神色不变,再次拱手:“公主谬赞。”
皇帝朗声一笑,似乎很乐于见到小妹这般情态:“霍卿,朕这个皇妹,平日里最喜读些英雄传奇,听闻卿家大胜而归,不知钦羡了多少回。
今日总算得见真颜了。”
这话听着像是家常玩笑,落在有心人耳中,却别有意味。
是将公主的天真作为拉近关系的工具?
还是另一种更隐晦的试探?
霍凛只作未觉,应对得滴水不漏:“臣一介武夫,只知道行军打仗,保家卫国,不敢当公主厚爱。
公主金枝玉叶,所读所慕,当是仁德治世的圣君贤臣。”
他将自己从“英雄”的位置上摘下来,归于本分,同时巧妙地将话题引回皇帝身上。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吩咐宫人:“给公主看座。”
位置就安排在皇帝御座的另一侧,与霍凛的席位隔着御阶和中央的通道,遥遥相对。
永宁公主依言坐下,姿态优雅,努力维持着皇室公主的端庄。
但她微微紧绷的肩线和偶尔飞快瞟向对面的眼神,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宴乐继续,觥筹交错。
霍凛不再多看公主一眼,仿佛她与其他皇室成员并无不同。
他大部分时间沉默着,有人敬酒便喝,目光偶尔扫过殿中的歌舞,或落在面前的酒肴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又像是在专注地思考着什么。
永宁公主却无法像他那样平静。
她坐在那里,感觉那道无形的、冷硬的气场始终笼罩着她,让她无法真正放松。
她忍不住去观察他。
她看见他喝酒的方式,干脆利落,不像文臣们那样小口品酌,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豪饮的痛快。
她看见他放在案上的手,指节粗大,布满厚茧和几道浅白的旧伤疤,与她所见过的任何一双京城公子哥儿保养得宜的手都不同,那是一双真正握过刀剑、拉过弓弦的手。
她看见当舞姬们旋转着水袖、媚眼如丝地掠过他席前时,他的目光没有丝毫波动,如同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演练,甚至隐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这与席间某些看得目不转睛、面露痴迷的官员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还看见,当那盘用冰山寒气镇着的葡萄再次被内侍呈到他面前时,他看都未看一眼,只微微摆了摆手。
冰山……永宁的目光不由转向那座晶莹剔透、散发着缕缕寒气的庞大冰雕。
它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冷得让人心头发颤。
她隐约知道这是李尚书献给将军的贺礼,却不太明白为何殿内的气氛,在冰山抬进来后,变得有些奇怪。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这座华丽冰冷的物件,与那位同样让人感到压迫和冰冷的将军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诡异的联系。
一种她这个年纪和经历还无法完全理解的、属于成人世界和权力中心的复杂联系。
“皇妹似乎对这冰山很感兴趣?”
皇帝温和的声音忽然响起。
永宁回过神,连忙摇头:“臣妹只是觉得……它很美,也很冷。”
她实话实说。
皇帝笑了笑,意味不明地看了霍凛一眼:“是啊,很美,也很冷。
就像我朝的边关,壮丽辽阔,却也苦寒艰险。
全赖霍卿这样的将士戍守,我等才能在京中安享太平,欣赏这般‘美景’。”
又一次,将霍凛与边关的苦寒、与这冰山的冰冷捆绑在一起。
霍凛举杯:“守土卫疆,臣之本分。
陛下与百官运筹帷幄,安定朝堂,方是天下太平之根本。”
他再次将功劳推了回去,语气平淡无波。
永宁听着皇兄与霍将军一来一往的对话,明明言辞客气,褒奖有加,她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像是隔着一层薄纱看东西,朦胧不清,却又隐约能感觉到纱后的棱角。
她忽然想起之前偷听到的只言片语。
宫人们私下议论,说陛下对霍将军既倚重又忌惮,说将军功高震主,说朝中很多文官都不喜欢他……她那时只当是闲话,并未深思。
此刻身临其境,感受着这宴会表面热闹之下涌动的暗流,她才模糊地触碰到了那些话语背后沉甸甸的重量。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尽量放轻的脚步声。
一名风尘仆仆、身着边军服饰的传令兵在殿门口被侍卫拦住,他焦急地递上一封插着羽毛的信函,低声急促地说着什么。
侍卫脸色一变,立刻转身,快步穿过歌舞的人群,将信函呈送御前。
赵全接过,检查了一下火漆,才躬身递给皇帝。
殿内的乐声和笑语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疑问,聚焦在那封突如其来的边关急报上。
皇帝拆开信,快速浏览,眉头微微蹙起。
霍凛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挺首了一些,目光锐利地投向皇帝手中的信纸。
那是军中信使特有的装束和文书格式,他再熟悉不过。
永宁公主的心也提了起来,她看到霍将军周身那股原本有些沉敛的气息,在看到急报的瞬间变得凌厉起来,如同宝剑即将出鞘。
皇帝看完,沉吟片刻,并未立刻说话,而是将信纸轻轻放在案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整个麟德殿安静得能听到冰山上融化的水滴落入下方玉盘的声音。
叮……咚……清脆,却令人心头发紧。
“霍卿,”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北狄残部,劫掠了边境两个村落,烧杀一番后,遁入漠北了。”
消息传出,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和议论。
“岂有此理!
败军之将,还敢如此猖狂!”
“陛下,当立刻发兵追剿!”
“漠北地域广阔,追剿谈何容易……”霍凛的眉头锁紧,那道疤痕也随之显得更加凌厉。
他沉声道:“陛下,是臣疏忽,未竟全功,留下后患。
请陛下准臣即刻返回北疆,清剿残敌!”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立刻就要披甲上马的杀伐之气。
这股气势骤然迸发,惊得近处的几位文官下意识地后仰了一下。
永宁公主也被这瞬间的杀气激得心口一颤,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丝帕。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杀神”二字的含义。
皇帝却摆了摆手,语气依旧平和:“哎,霍卿何必急于一时?
残寇疥癣之疾,不足为虑。
你刚经历大战,又长途跋涉回京,正当休整。
此事,朕自有安排。”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回霍凛身上,语气加重了几分:“况且,朕的镇北侯、朕的‘镇岳’剑刚刚册封授予,岂有立刻便再赴险地的道理?
今日是爱卿的凯旋庆功宴,这些琐事,容后再议。”
皇帝轻描淡写地将一场边境劫掠定义为“琐事”,并用刚刚赐下的荣宠,轻易堵住了霍凛请战的诉求。
霍凛下颌线绷紧了一瞬,随即缓缓松开。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沉静:“是,臣……遵旨。”
但他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永宁公主清晰地看到了他那一瞬间的紧绷和隐忍,也看到了他松开拳头后,手背上那道狰狞的旧伤疤。
她忽然明白了,那座冰山,或许不仅仅是指李尚书的贺礼,也不仅仅是指边关的苦寒。
它也许,就是指的这位功高震主的将军本身。
他此刻的处境,是否也如履薄冰?
皇兄的恩宠,是否也如同那冰山散发的寒气,华丽而冰冷?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比冰山散发的物理低温更让她心惊。
她再次望向对面那位霍将军。
他依旧坐得笔首,面无表情地听着皇帝对边关局势做出后续安排的谕示,仿佛刚才那个瞬间迸发出骇人杀气的将军只是她的错觉。
可她再也无法用简单的“杀神”或“英雄”来定义他。
她看到他周身萦绕的荣耀与恩宠,也感受到其下暗藏的冰冷与危机;她看到他令人畏惧的凛冽杀气,也窥见了他对卑微宫女的些许宽容,以及此刻被强行按下征战意愿的隐忍。
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矛盾重重的人。
就像一座沉默的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是巍峨的一角,而水下潜藏着多么庞大的山体与多么深邃的黑暗,无人能知。
宴会最终在一种略显微妙的气氛中接近尾声。
皇帝起身,宣布散宴。
百官跪送。
霍凛随着人群走出麟德殿,高大的身影融入殿外沉沉的夜色。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永宁公主一眼,也没有再看那座仍在不断散发着寒气的冰山。
永宁公主在宫娥的陪伴下,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秋夜的寒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带着冰山融化的湿润水汽。
她轻轻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宫阙深锁,将军归来。
带来的不仅是胜利的荣耀,还有那来自遥远边关的、凛冽的风沙与血腥气息,以及一座无形却真实存在的、正在这繁华宫阙中心无声融化的冰山。
而她,大梁朝的永宁公主,今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冰山的寒意,以及那座冰山所带来的、复杂难言的悸动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