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阳药阴毒
沈青玥将一双生满冻疮的手浸入浑浊冰刺的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钻心而来，让她几乎痉挛。
盆里堆叠的，是某个得宠娘娘宫里送来的锦绣华服，上面的刺绣繁复精致，却沾染了酒渍和不知名的污秽。
周围是其他浣衣宫女麻木的脸，槌打衣物的“砰砰”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管事张嬷嬷尖利的呵斥。
“动作都给我利索点！
洗不完今儿的活儿，谁也别想吃饭！”
一道鞭影毫无征兆地落下，抽在沈青玥身旁一个小宫女背上，引起一声压抑的痛呼。
张嬷嬷三角眼一瞪，骂道：“哭什么哭！
晦气东西！”
沈青玥低下头，更深的将脸埋进破旧棉袄竖起的领子里，左颊那道自眉骨蜿蜒至下颌的狰狞疤痕，也因此隐藏得更深。
唯有额前枯黄的发丝垂落，勉强遮去些许骇人痕迹。
她沉默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搓洗着那华服上顽固的污渍。
指甲因长期泡水和捣药，早己磨损开裂，渗着血丝，混入冰冷的皂角水中，带来一阵阵细密的刺痛。
这痛，却让她清醒。
比起姐姐沈清漪所受的，这又算得了什么？
记忆像猝不及防的冷箭，穿透这冰冷的现实。
回忆开始那是一个暖春的下午，阳光透过窗棂，洒满家中小药房。
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药香。
“青玥，你看，”姐姐沈清漪的声音温柔如水，她捻起一味晒干的白芍，“此为阳药，性微寒，能养血柔肝，敛阴收汗，是救人的良方。”
她又拿起一个精致小瓷瓶，拔开木塞，一股极淡却令人心悸的苦涩气味逸出。
“而这里面的，‘相思子’研磨出的粉末，只需毫厘，便是穿肠烂肚的阴毒。
能救人，亦能杀人。”
年少的沈青玥眨着眼：“姐姐，我们学救人就好了，为何还要识这些阴毒之物？”
沈清漪绝美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阴霾，她轻轻抚过妹妹的头发，笑容依旧温婉，却带上了几分沈青玥当时不懂的沉重：“傻丫头，这深宅后院，乃至那九重宫阙，有时候…阴毒比阳药更能护住想护的人。
若有一日…姐姐不在了，你需记得，阳药救人，阴毒诛心。”
回忆结束“不在了……”沈青玥喉咙里滚过一声无声的哽咽。
怎么会在了呢？
那般明艳鲜活、精通医理、圣宠正隆的“婉妃”，竟会在一夕之间“急病暴毙”？
官家送来的是冰冷的棺椁和一句轻飘飘的“节哀”。
可她不信！
姐姐前一日托人送出的家信里，还带着轻松俏皮的口吻，说新得了陛下赏赐的东海珍珠，要磨了粉给她做一盒养颜膏。
那盒养颜膏，她至今未收到。
随之而来的，是家道莫名中落，族中叔伯急于与“罪妃”家族切割。
她从一个官家小姐，跌落尘埃。
首到她整理姐姐遗物，在那本她赠送的《百花图鉴》中，发现了一张夹着的、以特殊药水写就的密信。
显影后，只有寥寥数字：“阳妆尽，阴妆起。
若我身死，满宫‘恩宠’，皆为我祭。”
那一刻，她什么都明白了。
什么急病！
是谋杀！
是那些享受着帝王恩宠的女人，用最肮脏的手段，害死了她的姐姐！
巨大的悲恸和仇恨瞬间吞噬了她。
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
她冷静地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东西，换来了几样关键的药材。
然后，她对着镜子，举起了灼热的烙铁……剧痛袭来，空气中弥漫开皮肉焦糊的气味。
她死死咬住木棍，额上青筋暴起，冷汗如雨，却没有发出一声哀嚎。
镜中的容颜尽毁，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
姐姐，你说阴毒诛心。
好。
那便让我这丑陋无依的孤女，用这满手疮痍和一身毒术，去搅动那吃人的皇宫，将你曾经承受的痛苦，百倍千倍地还给那些凶手！
“丑八怪！
发什么呆！”
一声厉喝伴随着鞭风抽来，沈青玥猛地回神，下意识地侧身一避，鞭梢擦着她的肩膀落下，***辣地疼。
张嬷嬷叉着腰站在她面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就属你磨蹭！
这些料子金贵得很，洗坏了一点，扒了你的皮也赔不起！
今晚洗不完，就别想吃饭了！”
饥饿和寒冷如同附骨之疽。
旁边的宫女投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很快又畏惧地低下头去。
沈青玥垂下眼睑，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冰冷杀意，声音嘶哑卑微：“是，嬷嬷，奴婢知错了。”
她重新俯身，用力搓洗起来。
张嬷嬷满意地哼了一声，扭着腰走了，去别处寻衅。
夜渐深，寒风更冽。
其他宫女终于做完活计，哆哆嗦嗦地回通铺了。
唯有沈青玥被罚留下，清洗剩下的衣物。
偌大的浣衣局庭院，只剩下她一人，和一盏在风中摇曳欲灭的昏黄灯笼。
她终于洗完最后一件，双手己经冻得失去知觉，紫红肿胀，不堪入目。
她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警惕地西下张望。
寒风呼啸，空无一人。
她悄无声息地挪到院角一堆废弃的烂木桶后，小心翼翼地搬开几块砖头，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破旧药罐，以及几株干枯不起眼的草药。
她的动作变得异常敏捷而专注，仿佛变了个人。
冻僵的手指在触碰到那些药材时，竟奇迹般地稳定下来。
她将草药仔细研磨成粉，借着微弱的灯笼光，按着特定的顺序和比例，一点点调入药罐中残留的些许底膏里。
药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绿色。
她看着那药膏，眼神冰冷如铁。
张嬷嬷…你克扣我们的饭食，拿去换钱；你用鞭子抽打凌虐我们取乐；你夜里偷偷将浣洗干净的衣物拿去给相好的太监讨好…你甚至，曾在酒后吹嘘，当年婉妃宫里一个小宫女被打死，是你亲自拖着扔去乱葬岗的…姐姐的死，你是否也听过一星半点？
哪怕只是一句抱怨，一声得意的炫耀？
沈青玥将药膏重新藏好，覆上砖土，不留痕迹。
她抬起头，望向皇宫深处那片灯火辉煌的殿宇。
那里是帝王和后妃们享乐的地方，也是吞噬了她姐姐的深渊。
“张嬷嬷，你贪墨的每一钱银子，抽下的每一鞭，都会变成一味药。”
她低声自语，声音融在风里，几乎听不见，“很快，你就会为你做过的所有事，付出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