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约三十出头,身形瘦削,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脸上有几道很深的皱纹,像是被岁月的犁铧耕过。
她走路时低着头,不和人对视,像一只受惊的鹌鹑。
但当她抬起眼,看向陈默时,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却透着一股子被逼到绝境的狠劲。
“陈会计,”她把篮子放在队部的门槛上,声音沙哑,“我想……把这鸡蛋卖了。”
陈默刚送走一个来报工分的社员。
他看了一眼篮子里的鸡蛋,个个都挺大,蛋壳上还沾着些许草屑。
在如今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鸡蛋是硬通货。
“你自己去供销社卖吧,”陈默说,“队部不管这个。”
“我去过了。”
张桂兰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说,今年的收购价降了,还说我的鸡蛋不新鲜……”陈默皱起了眉。
收购价降了是事实,但“不新鲜”这个理由,听着就像是找茬。
他站起身,跟着张桂兰走出了队部。
供销社就在村中心的老槐树下。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穿着蓝色工服的年轻人,嘴里叼着根牙签,正百无聊赖地修着指甲。
张桂兰把篮子递过去,那年轻人连看都没看,就挥了挥手。
“不行,你这个价,我们要不了。”
“同志,”张桂兰的声音带着哀求,“我这是下蛋的鸡下的,一个个都……我说了不行就不行,”年轻人不耐烦地打断她,“规定就是这样。
要么按这个价卖,要么拿走。
下一个!”
周围的社员都停下了手里的事,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没人上前说话,连同情的眼神都吝于给予。
在这个地方,当众的争执是会招来麻烦的。
张桂兰的手悬在篮子上方,微微颤抖。
她看着那个年轻人,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她慢慢地、一粒一粒地,从篮子里拿出那些鸡蛋,放在满是尘土的柜台上。
“给你,都给你,算我喂了狗。”
她喃喃地说,声音里没有哭腔,只有一种死寂的绝望。
她把鸡蛋往柜台上一推,转身就走。
那篮子鸡蛋,在柜台上滚得到处都是,有几个己经摔破了,蛋黄蛋清糊了一地,像一滩滩凝固的血泪。
陈默再也忍不住了。
他冲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张桂兰。
“桂兰大嫂,你这是干什么?”
张桂兰靠在他身上,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树叶。
她猛地推开陈默,从口袋里摸出一卷用手搓成的、用麻秆做的烟卷,叼在嘴上,却没火。
她蹲在地上,用袖子擦了擦脸,然后开始一颗一颗地,把地上的破鸡蛋往围裙上拢。
“不关你的事,”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都怨我命贱。”
陈默没再劝。
他知道,任何安慰在这里都是苍白的。
他转身走到那个年轻人面前,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不容置疑:“同志,这鸡蛋,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按照国家牌价。”
年轻人斜睨了他一眼:“你谁啊?
敢管闲事?”
“我是队里的会计,陈默。”
陈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今天这事,我记下来了。
什么时候,你觉得可以按规定办事了,我再来处理。”
说完,他也不看年轻人变色的脸,径首走到张桂兰身边,把她扶起来。
“大嫂,我们走。”
一路无话。
回到张桂兰那间西处漏风的土坯房,她把那堆沾着土和草的鸡蛋在炕上摆开,一个个地检查。
大部分都还好,只是脏了。
她把它们重新放进篮子,用旧布擦了又擦。
“陈会计,谢谢你。”
她第一次抬起头,认真地看他,“但你不用管我。
我这样的人,习惯了。”
“为什么?”
陈默问,“为什么收购员要故意刁难你?”
张桂兰沉默了很久,才吐出一口烟圈。
“我男人的事,你知道吗?”
陈默摇了摇头。
“他是在朝鲜战场上死的,志愿军。
给国家尽了忠,可回来就剩下个烈属的名头。”
她拿起烟卷,用火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队里照顾过两年,后来……就没人管了。
儿子去年得了场大病,花光了积蓄,还欠了债。
我就想卖点鸡蛋,换点盐巴和灯油钱,结果……”她的烟卷烧到了手指,她却浑然不觉。
陈默这才注意到,她那看似普通的烟卷,其实根本没有烟丝,芯子是麻秆做的,烧起来一股呛人的焦糊味。
“我男人的抚恤金,还有他留下的那枚勋章,都换成了我儿子的救命药。”
她自嘲地笑了笑,烟灰簌簌地掉在炕席上,“现在,我连去卖个鸡蛋都不行。
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陈默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不是在哭诉,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被时代和命运碾得粉碎的事实。
她的绝望,不像王二柱那样源于贪婪和恐惧,而是源于彻底的无力感和被抛弃感。
临走时,陈默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掏给了她,那是他当会计和教师加起来,半个月的津贴。
“去买点米和盐吧。”
他说。
张桂兰没推辞,默默地收下了。
她送到门口,看着陈默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然后关上门。
不一会儿,屋里传来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陈默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堵得难受。
他想起部队里学的战术原则:要打击敌人,首先要找到他的弱点。
可面对这种渗透在生活每一个角落的、无形的压迫,你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下手的靶子。
他抬头看了看天,天还是那样的天。
只是今天,他觉得连风里都带着一股鸡蛋的腥气和麻秆的焦糊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