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很大。我穿着一件破烂的单衣，缩在烂陀寺的山门外。我的脸冻得发紫，嘴唇白得像纸。
我的脚陷在雪里，早就没了知觉。我在等一个人。等那个号称佛心最坚、万法不侵的佛子，
玄心。他是烂陀寺百年不遇的天才，生来便有佛光笼罩，三岁能诵经，七岁已辩法无碍。
传闻他行走时，步步生莲，诵经时，天花乱坠。他是不染尘埃的雪山之巅，
是人间供奉的一尊玉佛。而我，是上古大魔，寂幽。我的真身被镇压在烂陀寺下。
只要玄心的佛心有一丝裂痕，镇压我的法阵就会松动。所以，我来了。我用尽最后一丝魔气，
化作凡间最柔弱、最干净的孤女模样。我叫阿九。山门开了。玄心穿着一身月白的僧袍，
撑着一把油纸伞，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很年轻，眉眼干净得像山间的雪。
他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杂质，看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种平等的慈悲。他看到了我。
我算准了时间，在他目光落在我身上的那一刻，身体一软，直直地倒在了雪地里。
我能感觉到他走了过来。伞，遮在了我的头顶，挡住了刺骨的风雪。他蹲了下来，
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施主，你还好吗？”他的声音，像寺庙里的钟声，清远又温和。
我用尽力气，睁开眼睛。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不多不少，刚好能让他看清我的脆弱和无助。
我伸出一只冻僵的手，抓住了他的僧袍一角。那是我能触碰到的，唯一的暖。
“救我……”我的声音很轻，像小猫的叫声。我看到他愣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我抓住他僧袍的手上。烂陀寺的僧人，僧袍不许外人触碰，这是戒律。
他沉默了很久。雪花落在他的肩膀上，积了薄薄的一层。最终，他没有拂开我的手。
他叹了口气，把我从雪地里抱了起来。他的怀抱很暖。我靠在他的胸口，
闻着那股干净的檀香味，笑了。玄心，你的第一道戒，已经为我破了。这只是一个开始。
2我被玄心带回了烂陀寺。他把我安置在寺庙后院的一间客房里。房间很简朴，但是很干净。
他给我找来了干净的棉衣，还亲自去厨房，端来了一碗热粥。粥很烫，
暖流从我的喉咙一直滑到胃里。我冻僵的身体，终于有了一点活过来的感觉。“慢点吃。
”玄心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干净，像一汪清泉。我一边喝粥，
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他是个很好看的人。不是那种有攻击性的好看，
而是让人觉得很舒服，很安心的好看。他的皮肤很白，嘴唇的颜色很淡，手指修长，
握着佛珠的样子，像一幅画。我故意吃得很快，呛到了。我捂着嘴，咳得撕心裂肺，
眼泪都咳出来了。他立刻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别急。”他的手掌，
隔着棉衣，传来了温热的力道。我能感觉到，他拍我背的动作，有些僵硬。烂陀寺的僧人，
不许与女子有肢体接触。这是第二道戒律。他又为我破了。我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我的眼睛里，除了感激，还藏了一丝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或许，是好奇。
“我……我叫阿-九。”我小声说，“我没有家了，爹娘都死了。”我一边说，一边掉眼泪。
这些眼泪，是真的。不是为那对莫须有的爹娘，而是为我自己。我被镇压了上万年，
那种孤独和黑暗，比死还难受。玄心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怜悯。“阿-九施主，节哀。
”他说，“以后，你可以暂时住在这里。”“真的吗？”我惊喜地看着他。他点了点头。
“谢谢你，玄心师父。”我对他笑。我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我对着镜子练过很多次，这个笑，最能让人心软。他看着我的笑，眼神闪躲了一下，
转过身去。“你先休息。”他说完，就快步走了出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玄心，你的慈悲，就是我用来攻破你佛心的，第一道裂痕。你的心乱了。
3我在烂陀寺住了下来。方丈本来是不同意的。寺庙里收留一个孤女，于理不合。
但玄心坚持。他说：“佛门以慈悲为怀，见死不救，与我佛本意相悖。”方丈看着他，
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答应了。我知道，玄心在寺里的地位很特殊。他是下一任方丈的继承人，
是整个烂陀寺的希望。他的话，很有分量。我表现得很好。每天天不亮就起床，
帮着厨房的僧人择菜、烧火。我话不多，手脚很勤快，见人就笑。寺里的僧人，
都很喜欢我这个乖巧安静的小姑娘。但我所有的时间，都是算计好的。
我算好玄心每天什么时候会去藏经阁，我就“正好”在路上打扫落叶。
我算好他什么时候会去后山打坐，我就“正好”抱着一筐洗好的衣服，从他身边路过。
我算好他什么时候会结束晚课，我就“正好”端着一碗刚做好的热汤，在禅房门口等他。
我从不主动和他说话。我只是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一次又一次。我让他习惯我的存在。那天，
他又在后山的菩提树下打坐。我像往常一样，抱着衣服路过。他忽然睁开了眼睛。“阿-九。
”他叫住了我。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玄心师父。”“过来坐。”他指了指身边的空地。
我有些受宠若惊，抱着洗衣盆，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你在寺里，还习惯吗？”他问。
“习惯。”我点了点头，“大家对我都很好。”“那就好。”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我低着头，玩着自己的衣角。我知道他在看我。他的目光，不再是最初那种纯粹的慈悲，
里面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玄心师父，”我忽然抬起头，看着他，“你每天坐在这里，
都在想什么？”他愣了一下。“想佛法，想众生。”他回答。“哦。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你想过……你自己吗？”他没有回答。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玄心师父，你真好看。”我说。我说得很大声，很直接，不带一丝一毫的杂念，
就像一个孩子，在夸一朵花好看。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从耳根，
一直红到脖子。他猛地站起来，转过身，不敢看我。“施主，慎言。”他的声音，有些乱。
我看着他仓皇而逃的背影，低头笑了。佛前的谎言，才刚刚开始。玄心，你可知，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诛你的心。4玄心的心，乱了。他开始躲着我。我去藏经阁，
他会提前离开。我去后山，他就不再去那里打坐。他越是躲我，我就越是高兴。这说明，
我在他心里，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路人，一个需要被救助的孤女。我成了一个“麻烦”。
一个让他无法静心念佛的“麻烦”。我决定再加一把火。烂陀寺每个月初一，都会开坛讲法，
附近的很多信徒都会来听。这一天，玄心会作为主讲，坐在高台之上。我打听到，讲法之前，
他需要禁食一日，只饮清水。那天清晨，天还没亮，我就偷偷溜进了厨房。
我用早就准备好的材料，炖了一碗莲子羹。莲子是苦的，我放了很多糖。我端着那碗莲子羹，
去了玄心的禅房。他正在里面打坐。我敲了敲门。“谁？”他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玄心师父，是我，阿-九。”里面沉默了。过了很久，门才从里面打开。他站在门口，
看着我，眉头微蹙。“有事吗？”“我……”我低下头，声音小小的，
“我听说你今天不能吃东西，我怕你饿。我给你做了一碗莲t-汤，你喝一点，好不好？
”我把手里的碗，往前递了递。他的目光，落在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莲子羹上。“我不能喝。
”他摇了摇头，“这是戒律。”“就喝一口，不会有人知道的。”我抬起头，
眼睛里带着祈求，“我炖了很久的，你尝尝，好不好？”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看着我，
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我知道，他在心软。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尤其是对我。
最终，他还是接过了那碗莲子羹。他没有喝，只是放在了桌上。“你回去吧。”他说。
我知道，我不能再逼他。我点了点头，转身走了。但我知道，那碗莲子羹，他一定会喝。
因为那是我亲手为他做的。是他把我带回寺庙，是我让他破了戒，是我让他乱了心。
那碗莲-子羹，不是羹，是一碗红尘水。饮下了，便是万劫不复。5玄心喝了那碗莲子羹。
我知道。因为那天下午他讲法的时候，分心了。他坐在高台之上，宝相庄严，声音清越，
引经据典。台下的信徒听得如痴如醉。但我在人群中，看到他有三次，
目光飘向了我所在的方向。他的经文，开始念得不稳了。讲法结束，信徒散去。
我故意留到了最后。他从高台上走下来，脸色有些苍白。“玄心师父。”我迎了上去。
他看到我，脚步顿了一下。“你怎么还没走？”“我等你。”我看着他，笑了笑，“师父，
你今天讲得真好。”他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往前走。我跟在他身后。
夕阳把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碗汤，好喝吗？”我忽然问。他的身体，
猛地一僵。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慌乱，
还有一丝……被拆穿的窘迫。“你怎么……”“我猜的。”我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师父，
下次我给你做桂花糕，好不好？”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走了。
那之后，他躲我躲得更厉害了。但我一点也不担心。一池静水，一旦被投下了石子，
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平静。涟漪，只会一圈一圈地荡开。我开始变本加厉。
我会在他打坐的蒲团上，悄悄放一朵刚摘的栀子花。我会在他抄写的经文旁边，
用毛笔画一个不成样的小人。我会在他晾晒的僧袍上，用丝线绣一朵小小的、不起眼的莲花。
我做的这一切，都很隐秘。但我知道，他都发现了。因为那朵栀子花，
第二天出现在了他的窗台上。那个不成样的小人，他没有擦掉，只是用另一张纸盖住了。
那朵莲花，被他用指腹，摩挲了很久很久。我在一点一点地，侵入他的世界。
用一种温柔的、不容拒绝的方式。有一天晚上，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我抱着被子，
跑到他的禅房门口，敲他的门。他开了门，看到我，愣住了。“阿-九？这么晚了，
有什么事？”“我害怕。”我抱着被子，瑟瑟发抖。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一个人，害怕。”我说的是实话。我确实怕打雷。每到雷雨天，被镇压在寺下的真身，
就会被天雷引动的法阵，折磨得痛不欲生。那种痛苦，会传到我这个分身上。
玄心看着我惨白的脸，和不断颤抖的身体，眉头紧锁。“别怕。”他说。他让开了身子，
让我进了屋。他的禅房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他让我睡在床上，他自己，
则在地上铺了个蒲团，打坐。那一晚，雷声响了一夜。我也哭了一夜。他没有不耐烦，
只是在我哭得最厉害的时候，会轻声说一句：“别怕，有我。”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
我睡着了。我不知道，在我睡着之后，他坐在蒲团上，看着我的睡颜，一夜未眠。
他手里的佛珠，捻断了一串又一串。6那天之后，玄心不再躲我了。他好像接受了我的存在。
或者说，他放弃了抵抗。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他还是那个清冷的佛子，
我还是那个乖巧的孤女。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会默许我待在他的禅房里，看他抄经。我会给他端茶送水，红袖添香。他看经文，我看他。
有一次，我看着他英挺的侧脸，看得入了迷，忍不住伸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颊。我的指尖，
快要触碰到他的时候，他忽然转过了头。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他的眼睛，
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对不起……”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立刻把手缩了回来。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他忽然叹了셔气。“阿-九。
”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有些沙哑，“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你堕落，想要你心碎，想要你万劫不复。但我不能这么说。我的眼圈，
慢慢地红了。“我什么都不想要。”我摇了摇头，眼泪掉了下来，
“我只是……只是觉得孤单。玄心师父，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认识的人了。
”我的眼泪，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刺进了他最柔软的心。他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
眼底的清明，已经染上了一丝浑浊。“别哭了。”他说。他抬起手，用他那宽大的僧袍袖子，
轻轻地，为我擦掉了眼泪。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碰我。为了我的眼泪，
他破了那道“不与女子接触”的戒律。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寺里的僧人，
渐渐看出了不对劲。开始有人在背后议论。说佛子被妖女迷惑了，动了凡心。这些话，
自然也传到了方丈的耳朵里。那天，方丈把玄心叫了过去，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玄心从方丈室出来的时候，脸色很差。他找到了我。“阿-九，你该下山了。”他对我说。
我看着他，心里冷笑。想让我走？晚了。我的脸上，却露出了惊慌和无措。“为什么？
”我抓住他的袖子，“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你不要我了吗？”“这里不适合你。”他别过脸，
不看我。“不！”我哭着摇头，“我没有家了，我能去哪里？玄心师父，你不要赶我走，
求求你！”我跪了下来，抱着他的腿，哭得肝肠寸断。他看着我，身体僵硬。我知道，
他又心软了。“你起来。”“我不！”他拿我没办法。最终，他只能弯下腰，
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我……”他看着我哭花的脸，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动摇了。
就在这时，几个负责戒律的僧人，走了过来。他们看到了我们拉拉扯扯的样子。“玄心！
”为首的僧人，一脸怒容，“你在做什么！成何体统！”7“戒律堂首座。”玄心松开我，
对着来人，微微躬身。首座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我身上刮过。“玄心，你可知罪？
”他厉声问道。“弟子知罪。”玄心低着头，声音平静。“你既知罪，为何还要执迷不悟？
”首座指着我，“此女来历不明，迷惑你心智，动摇你佛心，乃是祸根！今日，
我便要将她逐出寺去！”他说着，便要上来拉我。我吓得往玄心身后躲。玄心伸出手，
拦在了首座面前。“首座，不可。”他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你敢拦我？
”首-座气得胡子都抖了，“为了一个妖女，你连戒律都不顾了吗！”“她不是妖女。
”玄心看着首座，一字一句地说，“她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烂陀寺收留她，是慈悲。
今日将她赶入风雪，是为不仁。”“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佛子！”首座冷笑，
“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来人，把这个女人给我带走！”几个僧人，立刻围了上来。
我吓坏了，死死地抓住玄心的衣服。玄心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他看着那些步步紧逼的僧人，忽然抬起了手。一道金色的佛光，从他掌心亮起。那光芒，
很柔和，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那几个僧人，都推了开去。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那是烂陀寺的护法金光。只有佛法最精深的人，才能修成。这金光，对敌时，
可化作雷霆万钧；对己时，可护持本心不昧。但烂陀寺有明文规定，护法金光，非除魔卫道，
不可轻用。更不可，对同门相向。玄心，为了我，动用了护法金光。他的金身，第一次，
为我染上了血色。虽然，那血，不是真的血。但那比流血，更严重。“玄心！
你……你竟敢对同门动手！”首座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说不出话来。玄心收回手，
金光散去。他看着首座，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弟子说过，有我在，
谁也不能动她。”那一刻，我看着他挡在我身前的、算不上高大的背影，心里，
忽然有了一种我说不清楚的感觉。我计划了一切。我计划他会心软，会动摇，会为我破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