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老板J先生上任的第一天,没有谈KPI,也没有画大饼。
他只是召集了所有部门的员工,开了一场会,主题是——呼吸。
“从今天起,为了提升公司的整体协作效率,实现精神层面的高度统一,”J先生站在台上,声音温和而磁性,像大提琴的泛音,“公司将推行全新的‘同频管理法’。”
他身后巨大的投影屏幕上,出现了一行简洁的黑体字:
呼吸频率标准:16次/分钟。
“不多,不少。”J先生的嘴角带着一丝优雅的微笑,环视着台下我们一张张错愕的脸,“与我,保持一致。”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我坐在角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然后,缓缓地、深长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
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擂鼓。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本能的、来自生理层面的警报。
我叫林默,一个天生心率过缓的怪物。
当同龄人在剧烈运动后心跳能飙到180时,我的极限也只有120。安静状态下,我的心跳常年维持在55次左右,呼吸频率,自然也比普通人慢得多。
16次?对我来说,那几乎等于急促的喘息。
我最好的朋友张伟坐在我身边,他悄悄碰了碰我的胳膊,压低声音,嘴唇几乎不动:“默姐,这……这是搞什么飞机?行为艺术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台上那个穿着定制西装、看起来像个古典音乐指挥家多过像个企业家的男人。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宣布一件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越是这样,就越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为了帮助大家尽快适应,”J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公司会给每位员工配备一个‘呼吸校准仪’。从明天开始,所有人的工位上,都会实时显示你的呼吸频率。连续三次不达标者,视为自动离职。”
“自动离职”四个字,他说得云淡风轻,却像一颗炸雷,在会议室里轰然炸响。
台下终于有了一丝骚动,但很快,又在J先生那平静的注视下,重新归于死寂。
没人敢质疑,没人敢反驳。
在这个裁员潮席卷一切的寒冬,一份体面的工作,比尊严更重要。
我能感觉到,身旁的张伟,呼吸已经开始变得急促和紊乱。他显然是紧张了。
而我,恰恰相反。
越是紧张的时刻,我的心跳和呼吸,反而会越发平缓。
我闭上眼,在心里默默计算着。
一,吸气……二,吐气……三,吸气……
一分钟后,我睁开眼,手心里已经一片冰凉。
刚刚那一分钟,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才勉强完成了14次完整的呼吸。
我的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我知道,我完蛋了。
第二天,呼吸校准仪被安装在了每个人的电脑显示器旁边。
那是一个手掌大小的黑色方块,表面光滑,只有一个小小的、不断闪烁着绿色光芒的探头。据说,它能通过某种高敏锐度的红外感应,精准捕捉到人体胸腔的起伏频率。
所有人的工位隔板上,都被安装了一个小小的液晶显示屏,上面用猩红色的数字,实时显示着每个人的呼吸数据。
整个办公室,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充斥着冰冷数字的、巨大的ICU病房。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敲击键盘,甚至没有人敢随意走动。
所有人都僵硬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像一群正在参加某种诡异考试的学生。
偶尔有谁的数字从“16”跳到了“17”或“15”,那个人就会立刻脸色煞白,然后拼命调整,直到数字重新稳定下来。
整个空间里,只剩下一种声音——一种被压抑的、整齐划一的、带着巨大精神压力的呼吸声。
呼……吸……呼……吸……
像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肺,在缓慢而病态地收缩、舒张。
而我,是这个巨大肺部里,唯一的那个坏死的、无法同步的肺泡。
我的显示屏上,那个猩红色的“14”,像一个烙印,一个罪证,将我与周围所有人,清晰地隔离开来。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灾乐祸,从四面八方投射到我的背上,让我如坐针毡。
我试图加快频率,但每一次急促的吸气,都让我的胸口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大脑也因为缺氧而阵阵发晕。
我的身体,在用最激烈的方式,抗议着这种违背生理本能的改变。
“林默。”
J先生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身后响起。
我浑身一僵,缓缓转过头。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的工位旁,正低头看着我显示屏上那个刺眼的“14”,脸上依旧是那种无可挑剔的、优雅的微笑。
“感觉怎么样?”他问,像一个在关心病人的医生。
“我……我还在适应。”我的声音干涩沙哑。
“你的心率,天生就比别人慢,对吗?”他问,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怎么会知道?
“看来是的。”他点了点头,笑容不变,眼神里却多了一丝……遗憾?
“林默,”他说,“你知道吗,一个交响乐团里,最可怕的,不是演奏技巧最差的乐手,而是那个,永远跟不上指挥家节拍的乐手。”
“因为一个错误的音符,只会制造小小的瑕疵。而一个错误的节拍,却会摧毁整首乐曲的和谐。”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显示屏。
那猩红色的“14”,仿佛被他注入了某种魔力,开始剧烈地闪烁起来,并发出了刺耳的、类似警报的蜂鸣声。
“滴——滴——滴——”
整个办公室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我身上。
在这一刻,我仿佛被扒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接受着最公开的审判。
J先生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很遗憾,林默。”
“你的节拍,不对。”
“根据公司规定,你被解雇了。”
他说完,甚至还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仿佛我不是被狼狈地开除,而是要去参加一场盛大的晚宴。
我站起身,收拾东西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我没有去看周围同事的脸,但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
张伟想站起来,却被他旁边的部门主管,用一个严厉的眼神,死死地按了回去。
我抱着我的纸箱,走出办公室大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
所有人都已经重新低下了头,继续专注于他们那神圣而伟大的“16次呼吸”。
张伟的脸上,充满了愧疚和无力。
而他的显示屏上,那个猩红色的数字,正稳定地显示着——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