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那支独舞,和那双潮湿的眼睛我人生中第一次登台跳领舞,用的不是我的名字。
台下掌声雷动,像夏天的暴雨一样砸在幕布上。我站在侧光阴影里,
看着舞台中央那个被光圈笼罩的姑娘。她叫苏梅,此刻,她正用着我的名字,跳着我编的舞,
享受着本该属于我的荣光。而真正的桑乐,像个阴沟里的老鼠,只能躲在幕后,
连呼吸都带着偷窃的罪恶感。这一切,都得从三个月前,那个闷热的下午说起。
文工团排练厅,地板被汗水浸得发亮。空气里全是姑娘们喘息和脚尖鞋砸地的声音。
我正对着镜子,死磕一个新编舞的旋转动作。这舞是给下个月军区汇演准备的,
领舞的位置空着,所有人都盯着。团长说过,谁跳得最好,谁上。我有七成把握。
不是因为骄傲,是因为我流的汗比谁都多。从小我就知道,我桑乐没什么靠山,
爹妈是老实巴交的工人,我能进文工团,
全靠这身从小摔打出来的筋骨和比别人多一倍的练习。“乐乐,你这段动作简直绝了!
”苏梅的声音又软又糯,从旁边飘过来。她递给我一条浸过凉水的毛巾,眼睛亮晶晶的。
苏梅长得好看,是那种江南水乡浸润出的温婉,柳叶眉,杏核眼,看人的时候总带着点水汽,
好像随时都能哭出来。她业务能力中等,但人缘极好,尤其是男兵们,都乐意帮她。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她“出身不好”。她爷爷是旧社会的教书先生,
这顶帽子压得她全家喘不过气,也让她在团里显得格外柔弱,需要保护。
她常红着眼圈跟我说:“乐乐,我真羡慕你,根正苗红,什么都不用怕。”每次听到这话,
我都只能拍拍她的背,把到嘴边的“我家三代贫农也没见沾什么光”给咽回去。同情她,
几乎成了我们团里一种政治正确。“还行吧,就是最后那个衔接总觉得别扭。”我接过毛巾,
擦了把汗。苏梅凑近,压低声音:“我听说,这次汇演,上面有大领导要来!要是被看中了,
说不定能直接调去总政呢!”她的呼吸喷在我耳朵上,有点痒。我心里也一动。总政,
那是我们这些地方文工团员做梦都不敢想的地方。“好好跳,都有机会。”我敷衍了一句,
继续对着镜子琢磨动作。我没看见,身后苏梅看着镜子里我的背影,眼神复杂。几天后,
排练加码。我的优势越来越明显,编导看我的眼神都带着赞许。连一向严肃的团长,
都破天荒地点了点头。我心里那点希望,像烧开的水,咕嘟咕嘟冒泡。直到那天下午,
我因为姨妈痛,提前回了宿舍。趴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想着去排练厅拿忘在那儿的护膝。
快到门口时,我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还有团长低沉的声音。“……苏梅同志,
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组织上要考虑综合情况……”我鬼使神差地停住脚,躲在虚掩的门后。
苏梅的声音带着哭腔,
团长……我知道我出身有问题……可我真的很努力了……我每天练到最晚……我就是想证明,
出身不能决定一切……桑乐她跳的是好,可她……她上次私下说,这种汇演就是形式主义,
跳给瞎子看……”我的血“嗡”一下冲到了头顶。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有这种事?
”团长的声音瞬间严肃起来。“我……我可能听错了……团长您千万别怪乐乐,
她可能就是心直口快……”苏梅哭得更凶了,肩膀一抖一抖,
……我不想一辈子被家庭拖累……”她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极度卑微、极度渴望新生的位置上。
而把我,塑造成了一个口无遮拦、对革命任务缺乏敬畏的狂妄分子。团长沉默了很久,
最后叹了口气:“你先回去,这件事组织上会慎重考虑。”苏梅出来了,眼睛红肿,
看见我站在门口,她吓得浑身一颤,脸上瞬间没了血色。“乐……乐乐……”我看着她,
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那张我见犹怜的脸,此刻看起来无比虚伪。我想冲上去撕烂她的嘴,
想冲进去跟团长解释。但我的脚像钉在了地上。她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进我的肉里,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绝望的哀求:“乐乐!对不起!我鬼迷心窍了!我没办法!求求你!
别说出去!说出去我就完了!我全家都完了!”她的眼泪滚烫地落在我手背上。
那双潮湿的眼睛里,充满了真实的恐惧和算计。我甩开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转身走了。那一刻,我心乱如麻。揭发她?证据呢?只有我们两个人,她会承认吗?
团里会相信根正苗红的我,还是更愿意保护那个“积极要求进步”的、出身不好的可怜虫?
更重要的是,她那句“我全家都完了”,像根钉子扎在我心上。我恨她,
可我……好像也被她绑架了。汇演前一周,名单公布。领舞:苏梅。节目单上,
编舞者名字旁边,也变成了苏梅。理由很官方:苏梅同志对舞蹈内涵有深刻理解,
并对原编排进行了卓有成效的优化,更符合本次汇演主题。全团哗然。但没人公开质疑。
几个平时跟苏梅要好的女兵,过来安慰我,话里话外却是:“乐乐,你别难过,
苏梅她……不容易,这次机会对她太重要了。”你看,她成功了。她用她的“不容易”,
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我的一切,还赢得了所有人的同情。汇演那天,我以身体不适为由,
没有去后台。我躲在侧幕条最暗的角落里,看着苏梅穿着本该属于我的舞裙,
在追光下旋转、跳跃。她跳得其实不错,有我编排的底子,
加上她那种刻意表现出来的、带着一丝哀愁的坚韧,竟然别有一番味道。掌声雷动。
我听见身边两个工作人员小声议论:“这苏梅,跳得真不错,听说出身不好?能练成这样,
真不容易。”“是啊,比那个桑乐强,桑乐技术是好,但总感觉少了点味道,
而且思想好像有点……”后面的话,我没听清。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苏梅在台上谢幕,目光扫过侧幕,与我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汇。
她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什么,是得意?是愧疚?还是什么都没有?太快了,我没抓住。
我只知道,那个下午,在排练厅门口,那个用眼泪和谎言偷走我人生的朋友,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我必须仰视的、成功的窃贼。而我的舞台,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刚刚彻底坍塌。第二部分:窃贼的晋升与我的沉沦汇演的巨大“成功”,
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文工团里激起了层层涟漪。苏梅一夜之间成了名人。团里表扬,
领导接见,
甚至师部下来的简报上都出现了她的名字——“出身不好但追求进步的文艺战士苏梅”。
她不再穿洗得发白的旧练功服,换上了崭新的军装,领口挺括,连头发丝都透着光。
以前那种小心翼翼的柔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练习过的、带着点矜持的热情。
她依然会跟我说话,语气却变了。“乐乐,你看这个动作,我总觉得还不够舒展,你眼光毒,
帮我看看?”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拿着编导刚交给她的新任务——一个独舞小品,
来“请教”我。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我看着她那张无辜又诚恳的脸,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在炫耀,用这种居高临下的方式,提醒我谁才是现在团里的台柱子。
“你跳得挺好,自己琢磨吧。”我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我转身想走,
她却一把拉住我,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旁边竖着耳朵的人听见:“乐乐,
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我知道那次汇演……是我对不起你。可我真的太需要那次机会了。
你放心,以后有我的,就有你的!”她说得情真意切,眼圈又开始泛红。
旁边立刻有人帮腔:“是啊桑乐,苏梅一直记着你呢,她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你们可是好朋友,别为了一次演出闹别扭。”看,她永远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
连掠夺都显得那么情有可原。而我,如果继续计较,就成了小肚鸡肠、不顾姐妹情谊的恶人。
我抽回手,没再看她,径直走向排练厅的角落。那里,现在是我的固定位置。领舞没了,
编舞的署名权也没了,我在团里的地位一落千丈。新的排练,我被安排在最后排,
动作也变成了最简单的群舞部分。以前的伙伴们,看我的眼神多了些同情,也多了些疏远。
苏梅的世界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我的世界,只剩下地板缝里积攒的灰尘,
和怎么练也看不到出路的绝望。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真的不如她?
是不是我那种直来直去的性格,真的不适合这个需要“眼力见”的地方?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自我怀疑吞噬的时候,一个人出现了。他叫周扬。军区大院里有名的才子,
师部宣传科的干事,写得一手好文章,人也长得精神,高高的个子,眉宇间有股书卷气,
但又不失军人的硬朗。他是很多文工团女兵暗恋的对象,包括曾经的我。但也只是远远看着,
从没想过能有什么交集。那天,团里组织学习,周扬来讲课,分析当前的文艺形势。
他讲话风趣,见解独到,台下笑声不断。我坐在最后一排,低着头,在本子上胡乱画着圈。
“最后排那位同志,对,就是你,”周扬的声音突然指向我,“我看你一直没抬头,
是不是对我的观点有不同意见?”全场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我慌得差点把笔扔了,
猛地抬起头,撞进他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我……我没有。”我脸涨得通红。
“那看来是同意我的观点了?”他笑着追问,带着点揶揄。台下响起善意的哄笑。
我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课后,他特意走过来,对我说:“你是桑乐吧?
我看过你以前的排练,跳得很有力量,编舞也很有想法。”我愣住了。
我以为所有人都只记得苏梅了。“可惜……上次汇演没看到你。”他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惋惜。
就这一句话,像一道光,突然照进了我灰暗的世界。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好像又被捞起来了一点。“没什么可惜的,苏梅跳得更好。”我言不由衷地说。
周扬摇摇头:“艺术欣赏,见仁见智。我觉得你的风格更独特。”从那以后,
周扬来文工团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有时是送材料,有时是“体验生活”。
他总会找机会跟我说几句话,讨论舞蹈,聊聊文学。他很尊重我,从不提汇演那档子事,
反而常常鼓励我,说我底子好,只要坚持,一定能走出来。在他面前,我不用伪装,
可以尽情地说我的困惑,我的不甘。他就像个耐心的听众,也是睿智的指引者。我沉寂的心,
像冻土遇到了春风,开始一点点复苏。我甚至开始偷偷地想,也许命运拿走我一些东西,
又会用另一种方式补偿我。比如,周扬。但我忘了,苏梅怎么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她现在是一切好东西的优先享有者。她显然也注意到了周扬对我的特别。有一次,
周扬刚跟我聊完走开,苏梅就端着水杯凑了过来。“乐乐,跟周干事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她笑吟吟地问。“没什么,就随便聊聊。”我警惕地看着她。“周扬这人确实不错,
有才华,家世也好。”她像是自言自语,目光追随着周扬远去的背影,
“师里好多领导都想把女儿介绍给他呢。”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补充道:“对了,
昨天王政委的爱人还找我打听周扬的情况,看样子是想撮合他女儿跟周扬。唉,
咱们这种普通人家的女孩,还是别想太多了,容易受伤。”她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是啊,周扬那样的人,怎么会看上我这样一个连舞台都站不稳的普通女兵?苏梅是在提醒我,
也是在警告我。我没接话,但心里刚刚燃起的那点小火苗,瞬间黯淡了不少。事情发生转折,
是在一次下连队慰问演出后。那天演出结束,天色已晚,我们坐卡车回团部。路上,
苏梅和周扬恰好坐在车厢靠前的位置,我和其他人挤在后面。山路颠簸,车厢里很吵,
但我还是隐约听到苏梅带着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过来。“……周干事,
我心里真的很苦……有时候觉得,除了跳舞,
我一无所有……连最好的朋友都误解我……”周扬似乎在低声安慰她。我别过头,
看着窗外飞逝的黑影,心里堵得厉害。她又开始了,她那套博取同情的戏码。
回到团里没两天,风向就变了。开始有人传,说看见周扬和苏梅晚上在操场上散步。
说苏梅梨花带雨地跟周扬倾诉心事,激起了周扬的保护欲。说才子佳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甚至有一次,我亲耳听到宣传科另一个干事拍着周扬的肩膀开玩笑:“行啊周扬,
不声不响就把我们文工团的台柱子拿下了!”周扬当时只是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我找到周扬,想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他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叹了口气:“桑乐,苏梅她……确实很不容易。
她跟我讲了很多她家里的事,还有她内心的挣扎。她需要帮助。”“所以你就去帮助她了?
”我声音发抖。“我……我只是觉得,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而且,
团里领导也有意……”他话说得含糊其辞。我明白了。苏梅又一次成功了。
她用她的“不容易”,不仅夺走了我的机会,现在连我刚刚萌芽的希望也要连根拔起。
在“同情弱者”和“领导有意”这两座大山面前,我那点微末的好感,根本不堪一击。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跑到排练厅,发了疯一样地跳。直到力气耗尽,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汗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我看着天花板上昏暗的灯泡,
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苏梅,你偷我的舞,偷我的名,现在连我唯一的一点光也要偷走。
你的人生,是彻头彻尾从我这里偷去的。这个文工团,
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第三部分:决裂与“新生”谣言像野草,烧不尽,吹又生。
苏梅和周扬的“好事”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她不再避讳,看周扬的眼神带着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