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翻的黄土,在一场夜雪之后,变成了肮脏的灰黑色,与周围覆盖着皑皑白雪的旧坟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半截砖头歪歪斜斜地插在坟前,算是标记。
送葬时留下的脚印和车辙,早己被新的风雪抹平,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也无人再来凭吊。
然而,死人是安静的,活人的世界却从未停止喧嚣。
牛得草“头七”还没过,关于他“藏宝”的流言,就像腊月里冻不死的老蝇,在榆树村的各个角落嗡嗡作响,并且以惊人的速度发酵、变异、繁衍出各种光怪陆离的版本。
流言的起点,自然是牛得草那间被翻捡过的破屋,以及当天在灵堂里目睹了牛大力异常举动的王老蔫和赵铁柱。
王老蔫嘴严,只是偶尔跟自家婆娘嘀咕两句,但他婆娘却是村里有名的“小广播”。
赵铁柱就更不用说了,他那张漏风的嘴,根本存不住半点秘密。
起初,流言还比较朴素。
“听说了吗?
牛得草死的时候,贴身藏着一张纸,上面有红戳戳!”
“大力当时脸都白了,赶紧揣自己怀里了,神神秘秘的!”
“啥纸啊?
欠条?
地契?”
“不像!
瞅着像公家的东西,正经着呢!”
很快,流言在传播过程中,被添加了丰富的想象和合理的推测。
“公家的东西?
我的老天爷!
该不会是……早些年折价入股的凭证吧?
俺可听说,五几年那会儿,动员过老百姓把钱存银行支援建设,给的就是这种带红戳的纸!”
“对对对!
叫……叫‘爱国储蓄券’!
俺姥爷好像就有过!”
“那玩意儿现在还能兑钱不?”
“谁知道呢!
可要是能兑,那不就是一笔横财?”
“怪不得牛得草总说有‘底牌’,穷成那样都不动,怕是就等着哪天政策变了,一下子翻身呢!”
这个“爱国储蓄券”的说法,因为听起来有鼻子有眼,迅速成为了主流猜测。
人们的兴趣被极大地调动起来。
牛得草那穷困潦倒的形象,与他可能掌握着一笔“沉睡的财富”之间形成的巨大反差,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和吸引力。
接着,更夸张的版本开始出现。
“啥储蓄券啊!
我听说,是一张藏宝图!
牛得草年轻时不是去过省城吗?
保不齐是当年军阀混战的时候,他机缘巧合得了啥宝贝,埋在哪里,画成图了!”
“拉倒吧!
就他?
还藏宝图?
我看是做梦画的地图!”
“你们懂个屁!
还有一种可能,是他在城里的相好给的定情信物!
是金店的票据!
值老鼻子钱了!”
“相好?
谁家闺女能看上他?
除非是瞎了眼!”
流言蜚语像瘟疫一样,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榆树村的每一户人家,成为灶膛边、炕头上、井台旁最热门的话题。
人们兴奋地议论着、猜测着、争辩着,仿佛这不是别人家的私事,而是一场全民参与的猜谜游戏。
牛得草这个生前被众人忽视甚至轻视的老光棍,在死后,以一种极其荒诞的方式,成为了全村的焦点。
这些流言,自然也一字不落地传进了牛家兄弟的耳朵里。
牛大力是听得最多,也最心惊胆战的一个。
他现在走在村里,总觉得背后有人指指点点,那些平时熟络的乡邻,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一种探究和意味深长的笑意。
有人会故意拦住他,旁敲侧击地问:“大力,忙啥呢?
你三叔那事儿……后续咋料理啊?”
或者干脆半开玩笑地说:“大力,这回可是捡着元宝了吧?
啥时候请客啊?”
每次听到这些,牛大力都像被针扎了一样,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然后落荒而逃。
他越来越后悔当初没有把那张纸当场烧掉,或者干脆交给村干部。
现在,它成了悬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把它藏在家里,觉得哪里都不安全,炕洞里、米缸底、甚至猪圈墙缝,他都觉得会被人发现。
夜里睡觉,他常常惊醒,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生怕有人来偷。
这张纸,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喜悦,只有无尽的焦虑和恐惧。
他甚至开始怨恨死去的三叔,为什么要留下这么一个祸害。
与牛大力的惶恐不安相比,老二牛满囤则显得冷静和深思熟虑得多。
作为代销点的售货员,他是村里的信息枢纽,流言的各个版本他都第一时间掌握了。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盲目兴奋,而是仔细地分析着每一种可能性。
“爱国储蓄券……”他靠在代销点的玻璃柜台后面,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台面,心里盘算着,“要真是这个,倒有可能。
五几年那会儿,确实有过这么回事。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不能兑?
找谁兑?
能兑多少?
这都是问题。”
他比普通村民更有见识,知道政策这东西,变来变去,一张几十年前的旧纸,很可能早就成了一文不名的废纸。
但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能兑出一笔钱呢?
哪怕不多,几十块,几百块,在这个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年代,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
更重要的是,如果大哥真的独吞了这笔钱……牛满囤的眼神阴沉下来。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他是兄弟里最有头脑、最会算计的,这份“遗产”,理应让他来主导处理。
他开始有意识地利用代销点这个平台,向来买东西的、特别是那些有点年纪、经历过那个年代的老人打听关于“爱国储蓄券”的细节。
他问得巧妙,不露痕迹,仿佛只是闲聊天。
老三牛有才的反应最为首接和粗野。
他听到流言后,第一反应就是暴怒。
他觉得自己被两个哥哥耍了!
那天在灵堂,大哥果然藏了东西!
“***大力!
看着老实,肚子里全是花花肠子!”
他在自己那间比牛得草好不了多少的破屋里,气得摔了一个喝水的破碗,“还有牛满囤,那个伪君子,肯定也知道了!
合起伙来瞒着老子!
想独吞?
没门!”
他立刻就想冲去找牛大力,把那张纸抢过来。
但走到半路,又停下了。
他了解大哥,逼急了可能会认死理。
而且,就算抢来了,那张纸到底有什么用,他也不知道,说不定还是个烫手山芋。
他眼珠子一转,改变了策略。
他开始在村里西处游荡,遇到人就散播另一种论调:“都他娘的瞎猜!
我三叔有个屁的宝贝!
穷得叮当响!
那纸?
那是我三叔以前在城里……咳咳,那种地方,欠了风流债写的欠条!
见不得光!
谁沾上谁倒霉!”
他故意把话说得含糊其辞,引人遐想,“我大哥还当个宝似的藏着,傻不傻?
赶紧烧了干净!”
他这么做,一是为了混淆视听,降低那张纸在别人眼里的价值;二是想把水搅浑,让大哥承受更大的压力,到时候他再好出面“解决”。
他甚至偷偷去找过赵铁柱,塞给他半盒劣质烟卷,想套出更具体的细节,但赵铁柱虽然嘴快,那天也没看清纸上具体写的啥,只反复说“有红戳戳,像公家的东西”。
牛有才的搅和,确实起到了一些作用。
关于“风流债欠条”的说法也流传开来,让整个事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增添了桃色的趣味性。
流言甚至惊动了村干部。
村支书李富贵在某次生产队小队长会议上,不点名地敲打了几句:“最近村里有些风气不好,捕风捉影,议论纷纷!
要把精力放在生产上,放在如何落实包产到户的好政策上!
不要整天盯着别人家锅里的那点事!
特别是有些社员,要注意团结,不要搞小动作!”
这话虽然没点名,但大家都知道说的是牛家的事。
赵大炮会后特意找到牛大力,语重心长地说:“大力啊,清官难断家务事。
但有啥事,最好摆在明面上,兄弟之间商量着来。
别闹得满城风雨,让村里看笑话。”
牛大力唯唯诺诺地应着,心里更加苦涩。
这场由一张不明所以的破纸引发的流言风暴,在榆树村上空盘旋、汇聚,能量越来越大。
它像一面哈哈镜,照出了贫困乡村里人性的各种侧面:好奇、贪婪、嫉妒、窥私欲,以及那种在单调生活中对***的本能渴望。
牛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仿佛成了风暴眼。
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
兄弟三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但谁都知道,一场真正的冲突,己经不可避免。
那只名为“贪婪”的靴子,尚未完全落地,但它的阴影,己经笼罩了整个牛家。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大家都在等待着,看谁先捅破那层窗户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