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我准时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小米粥，走进我妈的房间。
“妈，吃早饭了。”
我妈正坐在窗边发呆，听到我的声音，她缓缓转过头。她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被抽干了水的古井，没有一丝波澜。
她看着我，嘴角礼貌性地上扬，说出了一句让我如坠冰窟的话。
“小姐，你找谁？”
我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粥洒在手背上，烫起一片红痕，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死死地盯着她。
她的脸，是我看了二十多年的脸；她的声音，是我听了二十多年的声音。
但是，她的眼神，是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妈……你，你说什么？”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是陈曦啊，你女儿。”
“陈曦？”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思考一个复杂的学术问题，然后，她抱歉地对我笑了笑，“对不起，我不认识。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不……不可能！
我冲出房间，疯了一样地跑向院子。我爸正蹲在菜地里，一下一下地翻着土。
“爸！”我哭着喊他。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疑惑地看着我。“姑娘，怎么了？”
姑娘……
他叫我，姑娘。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我抓住他的胳膊，指着自己的脸，几乎是在嘶吼：“爸！你看看我！我是曦曦啊！你女儿！我们昨天晚上还一起吃了饭！你还说我做的红烧肉太咸了！”
我爸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他挣开我的手，有些警惕地后退了两步。
“对不起，你真的认错人了。我……我不记得我有个女儿。”
我不信！
我不信这一切！
我跑遍了整个村子。
那个从小看着我长大、总喜欢捏我脸蛋的王大娘，客气地问我要不要喝杯水。
那个跟我一起掏鸟窝、打架的发小李虎，礼貌地问我，是不是来村里旅游的。
甚至，连我那卧病在床、有些老年痴呆的奶奶，在看到我时，眼神里都充满了惊恐和躲闪，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认识……不认识……”
整个村子，我们桃源村，这个地图上都快找不到的偏僻山村，所有的人，在一夜之间，全都失去了记忆。
他们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彼此的关系，不记得过去发生的一切。
他们像一群刚出生的婴儿，用纯净又茫然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对他们来说，无比陌生的世界。
除了我。
我记得所有事。
我记得我妈做的打卤面最好吃，我爸是个不善言辞的木匠。
我记得王大娘的丈夫去年才去世，李虎的额头上还有小时候被我用石头砸出的疤。
我记得奶奶最喜欢在午后，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给我讲那些听了无数遍的故事。
我记得我们村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个笑容和每一滴眼泪。
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了。
我成了这个村庄里，唯一的“外人”。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昨晚，下了一场很浓很浓的，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也许，就是那场雾的问题。
恐慌过后，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也许，这不是一件坏事。
我可以帮助他们。我可以告诉他们他们是谁，可以帮他们找回自己的家人，重建他们的生活。
我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开始行动。我把李虎带到他父母面前，告诉他们这是他们的儿子。我把村东头的张婶和村西头的刘叔拉到一起，告诉他们是夫妻。
起初，他们虽然茫然，但还是接受了我的“安排”。
村子，似乎在我的努力下，正在一点点地，恢复秩序。
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像是被神选中的使者，来拯救这个失落的村庄。
直到，三天后的那个午夜。
我起夜，发现窗外有火光。
我悄悄地走出家门，循着火光，一路走到了村口那片空旷的晒谷场上。
然后，我看到了让我永生难忘的一幕。
全村的人，包括我的父母，我的奶奶，都围坐在一堆巨大的篝火旁。
他们的脸上，没有了白天的茫然和纯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肃穆而又冰冷的表情。
他们用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在交谈着。那语言的音调很古怪，充满了某种规律性的、像是机器合成的韵律。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这时，我爸站了起来。他指着我家的方向，用那种古怪的语言，说了一段话。
我虽然听不懂，但我能感觉到，他在说我。
然后，一个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词，从他嘴里，清晰地蹦了出来。
那个词的发音很短促，像是某种代码。
“Bing-Du”。
紧接着，所有人都重复了这个词。
“Bing-Du”。
“Bing-Du”。
他们的声音，汇成一股冰冷的洪流，在寂静的夜色中回荡。
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我认识中文。
Bing-Du。
病毒。
他们……在说我，是病毒。
那个白天里，对我礼貌微笑、眼神纯净的父亲，在午夜的篝＜h3＞2
我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塑，死死地扒在粗糙的树干后，连呼吸都停滞了。
夜风从我耳边刮过，带着篝火的焦糊味和那些冰冷音节的回响。
病毒……
这个词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脑髓。
白天那些温和、茫然的眼神，此刻在我脑海中，都变成了一张张冰冷的面具。面具之下，是审判者的眼睛。
我终于明白，我不是什么救世主。
在这个全新的、被格式化过的村庄里，我这个唯一保留着“旧数据”的人，才是那个最危险、最不稳定的异常代码。
是必须被清除的，病毒。
恐慌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紧紧地扼住了我的心脏。我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晒谷场上，“会议”还在继续。
我的发小李虎，那个白天里还傻乎乎地问我“我们以前真的认识吗”的男人，此刻正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我看不清他画的具体内容，但我能看到，那是一个简易的、我们村的地图。
而他最后用树枝重重点下的位置，是我家。
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们……在策划着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篝火渐渐熄灭。村民们站起身，脸上的表情恢复了白天的茫然，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然后，像一群梦游者一样，各自散去，回了家。
仿佛午夜的这场集会，只是一场集体无意识的梦。
我等到所有人都走远了，才敢从树后出来。我手脚发软，几乎是爬着回到了家。
我爸妈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呼吸平稳，神态安详。
看着他们那张我无比熟悉的脸，我却只觉得毛骨悚＜strong＞然。＜/strong＞
我一夜没睡。
天一亮，我妈就来敲我的门。
“姑娘，你醒了吗？我做了点早饭，你……要不要一起吃？”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恰到好处的、对一个陌生人的友善。
如果不是昨晚亲眼所见，我几乎又要被她这副无辜的模样给骗了。
我打开门，看着她，心脏一阵阵地抽痛。
“好啊，阿姨。”我低着头，用一种同样陌生的语气回答道。
我不能再暴露自己了。
我要活下去。
从那天起，我开始扮演一个和他们一样的人。
一个失忆者。
我不再叫他们“爸妈”，而是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叫他们“大哥”、“大姐”。
我不再试图去唤醒他们的记忆，而是装作和他们一样，对过去一无所知。
当他们谈论起“那个记得所有事的奇怪女孩”时，我也会附和着，露出困惑又带点恐惧的表情。
“是啊，真奇怪，她怎么会记得呢？”
“会不会……是她脑子有问题？”
每说一句这样的话，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
但这个方法，奏效了。
他们慢慢地，放下了对我的警惕，开始接纳我这个“新来的失忆者”。
我终于，暂时安全了。
在伪装的日子里，我开始仔细观察这个“新世界”。
失忆后的村民们，变得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他们不再有喜怒哀乐，不再有闲聊和争吵。每个人都变得异常高效和理性。
村里的田地，被重新规划得井井有条，每一块种什么，都精确到了厘米。
村里的房屋，被统一修缮，所有破损的地方，都在最短的时间内被修复。
他们像一个配合默契的精密仪器，或者说，一个巨大的蜂巢。每个人都是一只工蜂，没有自我，只有集体。
白天，他们是建设者。
夜晚，他们是审判者。
我每天都活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之下，白天要扮演一个空白的灵魂，晚上则要竖起耳朵，听着隔壁房间里，我那“亲生父母”在梦中，用那种古怪的语言，发出无意识的、冰冷的呓语。
我必须找到真相。
到底是什么东西，把他们变成了这样？
那场白雾？还是说，这个村子，从一开始，就隐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把目标，锁定在了我爸身上。
他是个木匠，也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有写日记的习惯。
我相信，如果有什么异常，他的日记里，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我趁着他和其他村民一起去后山开垦荒地的时候，偷偷溜进了他的房间。
他的房间，和我记忆中一样，充满了木屑和桐油的味道。
我熟门熟路地掀开床板，从下面摸出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这是他的宝贝，里面放着他所有的手稿和日记。
我没有钥匙。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铜锁，心一横，从头上拔下发夹，笨拙地捅了进去。
在捅断了三根发夹之后，锁，“咔哒”一声，开了。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十几本厚厚的日记本。
我从最后一本开始翻起。
日记的前半部分，记录的都是些日常琐事。给谁家做了个柜子，今天地里的收成怎么样，我又给他打了电话，跟他抱怨工作太累……
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我的眼眶一热。
这就是我曾经拥有的，温暖的、琐碎的日常。
我强忍着泪水，继续往下翻。
终于，在白雾出现前一周的那一刻，我发现了异常。
那一页的字迹，变得非常潦草，充满了惊恐和不安。
“又做那个梦了。全村的人，都站在村口的古井边，围成一个圈，低着头，像是在朝拜什么。井里，好像有光……”
“今天去井边看了看，那口井，几十年前就因为淹死过人被封了，上面盖着厚厚的水泥板。可是，我总觉得，能听到井下面，有声音。不是水声，是……很多人在一起说话的声音。”
“虎子他爹说，他也听到声音了。我们都觉得不对劲。但村长说我们是幻听。”
“今天，我看到水泥板上，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看到这里，我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古井！
我们村口，确实有一口废弃的古井！
我合上日记，心脏狂跳。
我知道，我找到线索了。
那个秘密，就在井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