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出国五年后,音讯全无。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她却突然回来了,
把我堵在自家门口。还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对不起陈弃,我后悔了。
1我站在超市货架前,手里捏着一包烟。便宜的和贵的摆在一起。
我手指在贵的上面停了一下,最后还是抽了包最便宜的。店员是个新来的小姑娘,
扫条形码的时候偷偷瞄我。可能是我这身沾了油漆点的工装,跟这包廉价的烟挺配。
手机在裤兜里震,我掏出来看。是工地老张,催我下午过去一趟,说有点收尾的活儿。
我回了个行,把手机塞回去。付了钱,撕开烟盒,弹出一根叼在嘴上。
打火机按了两下才着。深吸一口,尼古丁钻进肺里,才觉得今天能喘上气。推开超市玻璃门,
热浪糊了一脸。七月的天,能把人烤出油。我眯着眼往家走,那片快拆完的老城区。
路边停着辆黑色的车,锃亮,跟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我多看了两眼,不认识牌子,
但感觉挺贵。没多想,继续往前走。脑子里盘算着下午去工地要带的工具。拐进巷子口,
看见我家门口站着个人。是个女人。穿着米白色的裙子,裙摆被风吹得晃。
身边立着个巨大的行李箱。她背对着我,头发挽起来,露出一截脖子,很白。我脚步慢下来。
心里嘀咕,谁找错门了吧。这几年,除了收水电费的,没人敲我家的门。我越走越近,
脚步声惊动了她。她转过身。时间好像顿了一下。我嘴里的烟差点掉下来。是许还婴。
五年没见,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的人。她就这么站着,看着我,眼神复杂得我读不懂。
我愣在原地,脚像钉在地上。她比五年前瘦了些,五官长开了,更扎眼。但那股劲儿没变,
看人的时候,眼睛像带着钩子。我们俩谁都没先说话。空气黏糊糊的,
只有知了在树上没命地叫。我喉咙发干,想把烟掐了,又觉得动作太刻意。
最后只是干巴巴地问:你怎么在这儿?她没回答,目光从我脸上,滑到我手里的烟,
又滑回我脸上。戒了。她突然说。我没明白:什么?我说,
你以前不抽这么次的烟。她声音没怎么变,还是清清亮亮的,但好像多了点别的东西。
我下意识把烟藏到身后,像个被抓包的小孩。这动作有点蠢,我立刻后悔了。有事?
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点。她往前走了一步。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离得近了,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跟这巷子里的油烟味格格不入。她仰头看着我,
眼睛里有血丝。陈弃。她叫我的名字,带着点鼻音。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后悔了。
她又往前一步,几乎贴着我。然后,她伸出手,抓住我胸前的工装布料,用力一推。
我后背撞在院门上,发出闷响。她踮起脚,带着一股狠劲,吻住了我。
2嘴唇上是温热柔软的触感。还有咸味。她哭了。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手里那包廉价的烟掉在地上。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抓住我衣服的手攥得死紧。
这个吻毫无章法,就是胡乱地碰在一起,更像是一种发泄。过了大概五秒,或者更久,
我才反应过来。伸手想推开她。手碰到她的肩膀,很瘦,骨头硌人。她反而更用力地贴上来。
后来她松开了我,微微喘着气。眼泪还在流,但没出声,就是安静地掉。妆有点花了。
我们俩隔着几厘米的距离对视。我能看清她每一根睫毛。许还婴,你……我嗓子发紧,
说不出完整的话。她抬手,用指节抹了下眼角。我回来了。她说。看出来了。
我尽量让声音平稳,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她没理会我的讽刺,目光落在我脸上,
细细地看。你变了点。她说。嗯,老了五岁。我弯腰捡起地上的烟,拍了拍土。
不是那种变。她顿了顿,说不上来。我直起身,拉开点距离。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家早搬了,老房子去年才拆完,这是我租的。想找,总能找到。她避重就轻。
回来干嘛?我问。不干嘛。她看着我的眼睛,找你。我笑了一下,
可能比哭还难看。找我?五年连个屁都没有,现在说找我?她沉默了一下。
我当时……有不得已的理由。什么理由?我追问。她抿着嘴,不说话了。又是这样。
以前就这样,她不想说的事,怎么问都没用。我叹了口气,觉得特别累。行了,许还婴,
戏演完了就走吧。我下午还要上工。我掏出钥匙,想开门。她挡在门前不动。让我进去。
她说。不方便。我拒绝。有什么不方便?她盯着我,你有别人了?没有。
我脱口而出,说完就想给自己一拳。那就让我进去。她语气软了点,我累了,
想喝口水。3最终我还是让她进来了。院子很小,堆着我的一些工具和材料。房间更小,
一室一厅,东西杂乱,但不算脏。她拖着那个大箱子,轮子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发出噪音。
进屋后,她四下打量,眼神里没有嫌弃,就是看着。坐吧。我指指那张旧的布艺沙发,
我给你倒水。我走进厨房,拿出个相对干净的玻璃杯,反复冲了几遍。接水的时候,
手有点抖。端着水出来,她坐在沙发边缘,背挺得很直。我把水递给她。她接过去,
小口喝着。气氛尴尬得能结冰。我靠在旁边的桌子上,看着她。阳光从窗户照进来,
能看见空气里的浮尘。她放下杯子,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她问。就那样。我说。在工地?嗯,帮人做装修,水电、木工都沾点。
她点点头,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陈弃,对不起。
我心里某个地方被揪了一下。都过去了。我说。过不去。她声音很轻,但很肯定,
我试过了,过不去。我别开脸,不想看她那个眼神。当初走的时候,挺干脆的。
现在说这些,没意思。我爸妈逼我的。她突然说。我转回头看她。
他们断了我的经济,收了我的手机,把我关在家里,直到送上飞机。她语速很快,
像憋了很久,到了国外,他们找人看着我,不让我跟国内有任何联系。我愣住了。
我知道她爸妈一直看不上我,觉得我配不上他们女儿。但没想到会做到这一步。为什么?
我问,就因为我没考上大学?因为我穷?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不止。那时候,我爸生意出了问题,需要一笔钱周转。
对方提出联姻。我懂了。老套的情节,但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觉得恶心。所以,
你是嫁人了才回来的?我问,心里发冷。没有!她猛地提高声音,我没有!
我偷跑回来的!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陈弃,我从来没答应过。那五年,
我不是在享福,我是在坐牢。她抓住我的手腕,很用力。现在他们管不了我了。
我回来了,我不要别的,我就要你。4我看着她,没说话。信息量太大,我需要时间消化。
她说得情真意切,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不像假的。但我心里那根刺,扎了五年,
没那么容易拔掉。你先松开。我说。她没松,反而抓得更紧。你不信我?
我信不信,重要吗?我看着她,五年了,许还婴,什么都变了。我没变!
她几乎是在喊。我变了!我也提高了声音,你看看我现在!我就是个干糙活的!
跟泥巴沙子打交道!你呢?你这身裙子,你这箱子,你这……你这整个人,
跟这个破地方有一点点配吗?我甩开她的手,走到窗边,点着了一支烟。这次没避着她。
狠狠吸了一口。你回来找我,图什么?忆苦思甜?还是大小姐体验生活?她站在原地,
身体微微发抖。陈弃,你非要这么说话吗?那你要我怎么说话?我转过身,
烟雾从鼻子里喷出来,笑着跟你说欢迎回来?然后呢?重温旧梦?你觉得可能吗?
她看着我,眼神从伤心,慢慢变成一种倔强。可能不可能,试过才知道。
没什么好试的。我摆摆手,你走吧,找个酒店住下。这里不适合你。我不走。
她一屁股坐回沙发上,我哪儿也不去。许还婴!我有点火了。陈弃!她瞪着我,
我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一下机就跑到这儿,不是来听你赶我走的!
我们俩像斗鸡一样对视着。谁也不让谁。最后是我先败下阵来。跟以前一样。我掐灭烟。
随你便。我下午要出去干活,你自便。我走进房间,换下工装,
穿了件稍微干净点的T恤。拿出工具包,检查了一下。出来的时候,她还坐在沙发上,
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拉开门。钥匙在鞋柜上。我说完,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关上。我没回头。心里乱得像一团麻。5一下午在工地都心不在焉。
老张说我魂不守舍,问我是不是家里有事。我含糊地应了过去。脑子里全是许还婴的样子。
她哭的样子,她倔强的样子,她说我后悔了的样子。还有那个带着泪咸味的吻。干完活,
老张说一起去喝点。我拒绝了。骑着那辆破电瓶车,慢吞吞地往家晃。快到巷子口的时候,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那辆黑车不见了。心里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失落。也许她走了。
这样也好。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把车停好,走到院门口。犹豫了一下,
才拿出钥匙开门。院子里和我走的时候一样。静悄悄的。我走到房门口,侧耳听了听,
没声音。也许真走了。我推开门。客厅没人。沙发上放着她的包。我心跳漏了一拍。
走进屋里,闻到一股……食物的味道?厨房有响动。我走过去,靠在门框上。
许还婴系着我的围裙,那个沾了油污的蓝色围裙,在她身上显得很大。她正在炒菜,
动作有点笨拙。灶台上放着几个塑料袋,看样子是去买了菜。她没发现我,
专注地盯着锅里的菜,眉头微微皱着。侧脸在厨房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点柔和。
这个画面太不真实。我咳了一声。她吓了一跳,手里的锅铲差点掉了。转过头看见我,
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装镇定。回来了?饭快好了。你搞什么名堂?我问。
做饭啊。她说,看不出来?我走过去,看了看锅里。西红柿炒蛋,有点糊。
你还会做饭?我印象里,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学了一点。她小声说,在国外,
总不能饿死。我没说话。她又转身去切案板上的黄瓜,刀工很生疏。你去休息一下吧,
很快就好。她说,没看我。我站了一会儿,觉得这场景诡异又别扭,转身回了客厅。
6饭菜端上桌。一荤一素一汤。卖相都不怎么样。我们面对面坐着。
她有点紧张地看着我:可能……不太好吃。我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鸡蛋,放进嘴里。
咸了,而且确实有糊味。我嚼了几下,咽下去。怎么样?她问。能吃。我说。
她自己也尝了一口,眉头皱起来:太咸了。嗯。我又夹了一筷子。
安静地吃了几口饭。她突然问:你平时,就吃这些?外面吃,或者随便煮点面。
我说。哦。她低下头,默默吃饭。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以后,可以给你做。
我筷子停住。抬头看她。许还婴,你什么意思?就……字面意思。她看着我。
住下来?我问。嗯。她点头。我放下筷子。这不合适。哪里不合适?
哪里都不合适。我说,我们现在什么关系?你说什么关系就什么关系。
她语气很硬。你别耍无赖。我就耍无赖了!她声音高起来,陈弃,我告诉你,
这次你别想轻易甩开我!我看着她,她眼眶又红了,但眼神很凶。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我忽然觉得有点无力。你爸妈知道吗?我问。不知道。她抿嘴,知道了又怎样,
我不怕他们。你住这儿,能习惯?我指了指四周。习惯不了也得习惯。她顿了顿,
声音低下去,总比……一个人在外面强。那句话里的孤独感,戳了我一下。
我知道一个人在国外的滋味。虽然我没出去过,但能想象。随你吧。我重新拿起筷子,
房租月底交。她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一下:你答应了?我没答应,你要赖着,
我还能把你扔出去?我没好气地说。她没在意我的语气,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低头继续吃饭。虽然饭菜味道不怎么样,但这顿饭,好像没那么难以下咽了。
7晚上睡觉成了问题。我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我抱了床被子,准备去沙发上睡。
她站在卧室门口,看着我。你睡床吧。她说。不用。我铺着被子。床很大。
她小声说。我动作停住,转头看她。她脸有点红,但没躲开我的视线。许还婴,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知道。她声音更小了,……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高中毕业暑假,有一次我们一群人去爬山,晚上住在农家乐。
房间不够,男生女生分开挤大通铺。我和她,还有另外几个人睡一个炕。和现在能一样吗?
我没理她,继续铺沙发。她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卧室。我松了口气,又有点说不清的烦躁。
洗完澡出来,客厅灯已经关了,卧室门关着。我躺在沙发上,沙发短,腿伸不直,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