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世暖晴

窗外，城市的霓虹隔着厚重的窗帘，只透进一丝暧昧模糊的光。

林晚揉着酸胀的脖颈，长长吁出一口气。

终于结束了。

一天的马不停蹄在她西肢百骸里沉淀为一种铅灰色的疲惫。

从清晨的闹铃响起，到赶早高峰送儿子去幼儿园，再到公司里连轴转的会议和报表，下班后挤在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里，回家还有做不完的家务——洗碗篮里油腻的碗碟、洗衣机轰鸣待晾的衣物、地板上儿子玩具车的残骸……每一件都微不足道，却又连绵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泥沼。

儿子小宇终于在那本翻得边角起毛的绘本故事里沉沉睡去，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绵长。

林晚轻轻抽回被他压得发麻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替他掖好被角，在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她瘫倒在床的另一侧，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天花板在黑暗中是一片虚无的空白，像她此刻被掏空的大脑。

寂静中，只有儿子香甜的呼吸声和自己的心跳清晰可闻。

忽然，小宇在梦中咕哝了一声，翻了个身。

林晚下意识地轻轻拍抚他的背脊，像是要驱散什么不安的梦境。

“妈妈……”小家伙迷迷糊糊地哼唧。

“嗯，妈妈在呢。”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温柔却沙哑。

“再讲个故事……太爷爷的……”林晚闭着眼，嘴角牵起一丝疲惫的笑意。

小家伙最近格外迷恋那些陈年的家族故事，尤其是关于她外曾祖父——那位据说医术很高，却命运多舛的老先生。

“好……”她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声音像秋日傍晚的风，低低地、缓缓地流淌在昏暗的卧室里。

“那妈妈给你讲讲我的外曾祖父，也就是你的天外祖爷爷……还有他的女儿，我的外婆……”她的思绪飘向很远的地方，飘向那些她也是从母亲和外祖母口中听来的、早己泛黄的往事。

“听说啊，我们家以前是个很大的家族，很有钱……你的天外祖爷爷，是当地最有名的一所大医院的院长，心善，医术特别特别高明，不管多难的病症，他好像总有办法……救过好多好多人呢……”她的声音渐渐变得朦胧，记忆的碎片在极度的疲倦中无序地拼接。

“可是……后来啊……世道变了……因为家里太有钱了，地太多……被人盯上了……有人说他是……是剥削人的地主……”这个词从干涩的唇间吐出，带着一丝久远而冰冷的寒意。

“他们把他抓走了……家里人都急疯了……我的外婆，就是他的女儿，腿脚不好，那时候哭着求人去救……大太太，就是大外婆，想办法托关系找了一位很大的首长……”话语开始断断续续，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

意识正在从清晰的堤岸滑向混沌的深水。

“差了一点……就差了那么一点点……电话打通了，命令晚到了……半个小时……”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变成模糊不清的呓语。

那最终的结局——一声枪响，一个家族的倾覆，两位太太带着孩子们各奔东西的仓皇与悲凉——全都凝固在了沉沉睡意之后，未能出口。

她最后的意识，是外祖母那张因幼年高烧而留下的后遗症，口眼有些歪斜、却总是对她慈爱微笑的脸庞，以及深藏在那份慈爱背后的、难以尽述的遗憾。

深深的疲倦如同黑色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

握着手机的手无力地滑落，屏幕上的微光无声地熄灭，枕边，那本厚重的家族相册摊开着，恰好停留在一张模糊的、穿着长衫男人的老照片上。

夜，深重。

万籁俱寂。

只有未说完的故事，和一段即将被彻底改变的过去，在时间的缝隙里悄然盘旋。

而她，己沉入无梦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