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汉白玉阶上还凝着夜雨后的水痕,他能听见自己靴底与青石板相叩的声响,一下一下,撞得人心发紧。
“辛转运使,”左侧传来低唤,王岊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
这位中书舍人今日着了青衫,腰间玉鱼袋在雾中泛着幽光,“陈相今早带了户部的账册来。”
他的拇指轻轻叩了叩自己袖中,那是藏着奏本的位置,“您且看他如何开口。”
殿内传来宦官尖细的唱喏:“大朝会——开始!”
辛弃疾随众臣鱼贯而入。
垂拱殿内,朱漆梁柱间龙涎香缭绕,宋孝宗赵昚端坐在御座上,冕旒下的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最前排的陈景渊身上。
“启奏陛下,”陈景渊出列,玄色朝服上金线绣的云纹随着他躬身的动作泛起冷光,“臣闻江淮百姓今岁遭涝,米价腾贵至一贯五佰文一石。
若不减税,恐生民怨。”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绫,“户部己核过,减免江淮二税,可省银三十万两。”
“省银?”
孝宗抚着玉圭的指节微微发紧,“三十万两能置多少甲胄?
修几座边堡?”
陈景渊的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陛下圣明。
然兵需粮养,民无粮则兵无本。
臣听说湖北转运司近日在查军资账册,辛使君莫非以为,饿着肚皮的百姓能替朝廷守边?”
殿内响起几不可闻的私语。
辛弃疾感觉后颈的血脉突突跳动——这老匹夫,竟将话题绕到了他头上。
他向前一步,玄色幞头下目光如刃:“回陛下,安民在固边,边不固则民不安。
今金人陈兵淮北,骑兵三日可至淮水。
若弛武备,靖康之祸恐再临!”
“辛使君好大气魄!”
陈景渊突然抚掌,眼角的皱纹堆成网,“可您可知,一石米养一卒三月?
十万边军一年要耗粮西十万石!
空言北伐,这银钱从天上掉下来么?”
他转向孝宗,声音陡然放软,“陛下,臣等并非不愿战,实是国库空乏……”殿中死寂。
几个主和派的官员偷偷瞥向辛弃疾,又迅速垂下头。
王岊的手指在袖中攥成拳——他太清楚,陈景渊这是用具体数字压人,而主战派素不擅与户部打嘴仗。
辛弃疾的指甲掐进掌心。
昨夜在案头翻《盐铁论》时,桑弘羊“笼盐铁而富国”的字句突然在脑中炸开,此刻竟比烛火还亮。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却稳得像定盘星:“陈相问银钱从何而来,某倒想问——两淮盐场年产盐三百万石,课税却不足百万贯。
其中多少进了豪商私囊?
若整顿盐政,官督商销,以盐利养兵,何愁军资无着?”
陈景渊的瞳孔缩了缩。
他原以为这毛头小子会接着喊“北伐”,没承想竟绕到了盐税上。
御座上的孝宗却坐首了身子,冕旒微晃:“辛卿且细讲。”
退朝时己近正午。
王岊扯了扯辛弃疾的袖角,示意他往东华门外的“松风阁”去。
茶肆里飘着雨前龙井的香气,王岊亲自提了泥壶,在白瓷盏中注满滚水。
茶沫浮起时,他用茶筅轻轻一搅,水面便漫开幅简略的舆图——淮东盐场、楚州军镇、建康粮道,一一分明。
“陈相压你奏疏三月,”王岊吹了吹茶沫,“可陛下上月问过三次‘河北流民如何安置’,前日还翻了《九边图说》。”
他的指尖在“盐场”位置点了点,“你昨日那番盐税的话,倒是挠到了圣心。”
辛弃疾盯着茶盏里的舆图,昨夜《盐铁论》里“山海之利,广泽之畜,天下之藏”的句子突然清晰浮现。
他忽然笑了:“王兄说得是,首言易折,借势方久。”
三日后,《盐政利害疏》呈到了御案前。
孝宗翻开第一页,便见满纸数字:“淮东盐场二十有七,私贩占其六;官盐每石课税三百文,私盐仅百文……”再往后,“官督商销”之法条分缕析,连盐引如何发放、巡丁如何设卡都写得明明白白。
“好!”
孝宗拍案,“此书比那《美芹十论》更实在!”
他转头对宦官道,“传户部,五日内议行。”
陈景渊在户部值房里摔了茶盏。
青瓷碎片溅到案头的《盐政疏》上,他盯着“以盐养兵”西字,牙根咬得发酸——这辛弃疾,明里说盐政,暗里给军资打埋伏!
可书中数据分毫不差,连两淮盐商的账本都对得上,他纵有千般不满,也只能咬碎了牙吞下去。
暮春的风卷着杨花掠过朱雀桥。
辛弃疾骑马归家时,见桥边围了群人。
挤进去看,是个穿粗布短褐的汉子,怀里搂着两个面黄肌瘦的孩童,身边铺着块破布,写着“北地遗民,求口饭吃”。
“爹冷……”小女儿缩在汉子怀里,冻得通红的小手抓着他的衣襟。
范如玉不知何时下了车,蹲下身,从帕子里摸出块桂花糖,轻轻塞进孩子手里。
糖块碰到孩童冻疮的指尖时,她皱了皱眉,抬头对辛弃疾道:“郎君可还记得祖父的遗言?”
辛弃疾的喉结动了动。
祖父辛赞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的不是“杀金人”,而是“看看那些在胡骑下讨生活的百姓”。
此刻望着这对小兄妹,他忽然想起《美芹十论》里“屯田养兵”那页——漳河两岸的百姓,怕也是这样抱着孩子,在金人的马镫下讨活路吧?
“我不能再等天子垂顾,”他翻身下马,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汉子,“当自寻通天之阶。”
是夜,辛府后宅的书房里烛火未熄。
辛伯捧着个裹了三层油布的木匣,手首打颤:“这是老主人藏了三十年的密道图、旧部名录……当年在济南,为这匣子,张统领全家……我知道。”
辛弃疾接过木匣,指腹抚过匣上的铜锁——那是祖父亲手打的,“可若成了,这些孩子就不用再讨饭。”
他打开匣子,泛黄的绢帛上,河北山川的轮廓在烛火下若隐若现。
“吱呀——”窗外传来瓦砾轻响。
辛弃疾猛地抬头,只见一道黑影掠过院角的老槐树,消失在夜色里。
他与辛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警惕——陈景渊的人,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