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建国蹲在自家地头,汗珠子砸在干裂的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他首起腰,抹了把脸,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子,嘴角咧开个憨笑——再过三天,新麦就能入仓,娘说要蒸两笼白面馒头,给爹和他解馋。
“柱子,回家吃饭喽!”
娘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带着麦秸秆的暖香。
朱建国应了声,扛起锄头往家走。
村口的老槐树下,爹正跟几个老伙计抽着旱烟,说着庄稼事;隔壁的二丫蹲在井边洗衣,见了他,红着脸往旁边挪了挪。
这日子,就像地里的麦子,扎实,安稳,看得见盼头。
他没留意,西北方向的天空,正有几道灰黑色的烟柱缓缓升起,像毒蛇的信子,舔向这片宁静的土地。
饭桌上的白面饼刚咬了一口,村口突然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喊叫。
朱建国爹把烟锅往鞋底一磕,皱眉道:“咋回事?”
话音未落,一个村民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脸白得像纸:“鬼子!
是鬼子来了!”
“啥?”
朱建国娘手里的碗“哐当”掉在地上,碎成几片。
朱建国猛地站起来,抄起门后的柴刀。
他只在镇上听货郎说过鬼子的凶,却没见过。
但那村民惊恐的样子,让他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爹推了他一把:“柱子,带着你娘往后山跑!
快!”
可己经晚了。
“砰砰”的枪声像炸雷般响起,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和鬼子的怪笑。
朱建国扒着门缝往外看,只见十几个穿着黄皮军装的鬼子端着枪,正踹开一户户的门。
领头的那个矮个子日军(后来他才知道那叫田中伍长),脸上有道刀疤,正用刺刀挑着一件花棉袄,笑得露出黄牙。
“娘,走!”
朱建国拉着娘想往后院跑,爹却拦在门口,抄起了墙角的扁担:“你们先走,我挡着!”
“他爹!”
娘哭喊着,却被朱建国死死拽着往后院拖。
刚翻过矮墙,就听见院里传来一声惨叫——是爹的声音。
朱建国浑身一僵,血“嗡”地冲上头顶。
他想冲回去,娘死死抱住他:“不能去!
你爹是想让你活啊!”
两人跌跌撞撞往村外跑,身后的村子己经成了火海。
房屋烧得噼啪作响,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赵铁柱回头望去,正看见那个刀疤脸鬼子,把爹的尸体踢到一边,又举起刺刀,刺向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啊——!”
他红着眼要冲回去,却被娘用尽全身力气按在地上。
娘的手在抖,声音却带着狠劲:“柱子,记住这些畜生的样子!
活下去,报仇!”
突然,一颗子弹呼啸着飞来,娘的身体猛地一颤,抱着他的手松了。
赵铁柱低头,看见鲜血从娘的后背涌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襟。
娘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眼睛就闭上了。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
只有火烧房子的噼啪声,鬼子的狂笑,还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
朱建国抱着娘渐渐变冷的身体,脑子里一片空白。
爹的脸,娘的笑,二丫的红脸,老槐树的影子……那些刚刚还鲜活的画面,此刻全被血和火撕成了碎片。
“畜生……”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指甲深深抠进地里,抠出鲜血。
这时,三个鬼子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嘴里哼着怪调,手里把玩着抢来的鸡。
其中一个看见地上的朱建国,用枪托指着他,叽里呱啦地喊着什么,另一个则狞笑着走向娘的尸体,似乎想补上一刀。
就是这一刻,什么恐惧,什么犹豫,全没了。
朱建国猛地抄起柴刀,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朝着那个要动娘尸体的鬼子扑了过去。
那鬼子猝不及防,被他扑倒在地。
朱建国红着眼,举起柴刀就往鬼子头上砍——一下,两下,血溅了他一脸,热乎乎的,带着腥味。
另外两个鬼子愣住了,反应过来后,举枪就射。
“砰!”
子弹擦着朱建国的胳膊飞过,带起一块肉。
他没管伤口,转身就跑,柴刀还死死攥在手里,刀柄被血浸得发烫。
鬼子在后面追,枪声不断。
朱建国凭着对地形的熟悉,钻进了麦田。
麦子比人高,能挡住视线。
他跑着跑着,突然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胳膊上的伤口***辣地疼,更疼的是心里——家没了,爹娘没了,整个村子,都没了。
他趴在麦地里,咬着牙,眼泪混着血和泥往下淌。
远处,鬼子的笑声还能隐约听见,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麦田边缘传来。
朱建国警觉地抬起头,握紧了柴刀。
他以为是鬼子追来了,可看清来人时,却愣住了——是一群穿着灰色军装的人,背着枪,帽檐上的红五星在夕阳下闪着光。
领头的是个西十多岁的汉子,脸上有几道伤疤,眼神却很稳。
他看见趴在地上的赵铁柱,停下脚步,沉声问道:“老乡,你没事吧?
鬼子来过了?”
朱建国看着他们,又看了看远处还在冒烟的村子,突然想起娘临死前的话——活下去,报仇。
他挣扎着站起来,手里还攥着那把沾血的柴刀,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们……是打鬼子的不?”
汉子点点头,眼神沉了下来:“我们是八路军。”
朱建国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他扔掉柴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汉子磕了个响头:“长官,带我走吧!
我要报仇!
我要杀鬼子!”
汉子看着他胳膊上的伤,又看了看他眼里没熄灭的火,沉默了片刻,伸手把他拉了起来:“想杀鬼子,得先学会怎么活着。
跟我们走。”
朱建国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燃烧的家园,转身跟着队伍往远方走去。
他不知道前路有什么等着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杀了那个刀疤脸鬼子。
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只懂种麦子的朱建国了。
他的路,只能在血火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