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85,那碗鱼汤
天热得跟下火似的,知了在屋外那棵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吵得人脑仁疼。
陆铮是被一阵尖锐的叫骂声硬生生从一片混沌里拽出来的。
“……丧良心的东西!
陆建国,我告诉你,这工作指标,你们家必须让出来!
凭啥好事都让你们占着?
我们家建设可是老陆家的长孙,这指标本来就该是他的!”
声音又高又泼,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下刮着耳膜。
陆铮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屋顶,黑黢黢的房梁,还有角落里挂着的蛛网。
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床,铺着洗得发白、带着些许潮气的粗布床单。
这是……哪里?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脑袋里像是有一万根针在扎,剧痛伴随着纷乱的画面疯狂涌入。
低矮破败的土坯房……父亲陆建国佝偻着背,在院子里沉默地抽着旱烟,眼神浑浊……母亲李慧兰捂着胸口,脸色蜡黄地躺在床上咳嗽……还有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眼睛像水杏一样的姑娘,流着泪一步三回头,最终坐上了一辆扎着红绸子的自行车,渐渐远去……那是……晓月?
紧接着,更多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清晰得令人窒息。
前世的今天,县农机厂最后一个顶班指标落到了父亲陆建国头上。
可大伯母王秀英闻讯赶来,硬逼着父亲把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让”给堂哥陆建设。
父亲老实懦弱,在爷爷的偏袒和王秀英的撒泼下,最终妥协了。
失去了这次机会,父亲一辈子没能转正,在农机厂做最累的临时工,年底因为一次事故伤了腰,郁郁寡欢,没两年就撒手人寰。
母亲本就身体不好,承受不住打击和一贫如洗的生活,第二年开春也病重跟着去了。
而他心爱的姑娘林晓月,家里嫌他家穷,又没了顶梁柱,硬逼着她嫁给了邻村一个家境好些的木匠,就在八六年春天……家破人亡,爱人他嫁,自己浑浑噩噩,潦倒半生……恨!
滔天的悔恨和怒火瞬间淹没了陆铮,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
这不是梦!
他回来了!
回到了1985年,回到了这个决定全家命运转折点的午后!
“啪!”
外面传来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紧接着是王秀英更加拔高的嗓门:“装死是吧?
李慧兰,你别给我躺屋里装病!
今天不把指标让出来,我跟你们没完!”
陆铮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土地面上,悄无声息地走到里屋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堂屋里,父亲陆建国蹲在门槛边,双手抱着头,手指死死***花白的头发里,肩膀垮塌着,时不时用拳头懊恼地捶打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母亲李慧兰则站在灶台边,背对着外面,肩膀一耸一耸,正偷偷用袖子抹眼泪。
王秀英双手叉腰,站在屋子中央,唾沫横飞:“哭?
哭给谁看?
我告诉你们,这事没完!
爹也是这个意思!
建设是长孙,这工作就该是他的!
你们家陆铮一个毛头小子,去了厂里能干啥?
别浪费了这好机会!”
看着父母那卑微无助、任人欺凌的模样,再想到他们前世的凄惨结局,陆铮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头顶,眼睛瞬间就红了。
不能再这样了!
绝对不能再让前世的悲剧重演!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眼神变得冰冷而坚定。
他没有立刻冲出去理论,而是转身,沉默地走向了角落的厨房。
厨房里光线更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柴火和剩饭的味道。
水缸旁,一个旧木盆里,养着两条昨天父亲从河里摸回来的鲫鱼,不大,但还活着,偶尔甩一下尾巴,溅起几滴水花。
陆铮的目光落在鱼身上,没有丝毫犹豫。
他伸手,精准地抓住其中一条鱼的鳃部,将其拎出水盆。
鱼儿在他手中奋力挣扎,鱼尾噼啪作响。
他拿起灶台上一把有些锈迹的菜刀,用刀背对准鱼头,狠狠一下!
鱼身猛地一僵,不再动弹。
接着,他动作熟练得不像个生手,刮鳞、剖腹、去内脏,一气呵成。
菜刀与鱼鳞、砧板碰撞,发出“唰唰”、“笃笃”的声响,带着一股子狠厉决绝的劲儿,在这压抑的午后格外清晰。
处理完两条鱼,他走到灶前,揭开锅盖。
锅里还有小半锅早上剩下的玉米糊糊。
“妈。”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生火,烧水。”
李慧兰被儿子的声音惊动,回过头,脸上还挂着泪痕,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铮子,你……你要干啥?”
“烧水。”
陆铮重复了一遍,眼神沉静,却有一种李慧兰从未见过的力量。
李慧兰看着儿子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以及他手里处理干净、还在滴水的鱼,心里莫名一慌,但还是下意识地顺从了,走到灶膛前,默默点燃了柴火。
锅很快烧热了。
陆铮舀了一勺猪油进去,油化开,冒出淡淡的青烟。
他将两条鱼顺着锅边滑入,“刺啦”一声,热油激发出鱼肉特有的焦香。
他将鱼煎到两面金黄,然后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起一大瓢冷水,猛地冲入锅中。
“嗤——”滚烫的锅底遇冷,发出剧烈的声响,蒸腾起大片大片的白色水汽。
陆铮盖上锅盖,捅了捅灶膛,让火烧到最旺。
蓝色的火舌贪婪地舔着锅底,不一会儿,锅里就传来了“咕嘟咕嘟”的沸腾声。
浓郁的、带着鱼鲜味的香气开始从锅盖边缘弥漫出来,逐渐压过了原本堂屋里的压抑和霉味。
这香味,与他重生时带来的混乱记忆、与门外王秀英不绝于耳的咒骂、与父母压抑的啜泣,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强烈的对比。
王秀英显然也闻到了这香味,叫骂声顿了一下,随即更加气急败坏:“好哇!
还有闲心在这儿炖鱼吃?
看来是不着急!
我告诉你们,今天要是不答应,我就坐在这儿不走了!
看谁耗得过谁!”
陆铮对门外的叫嚣充耳不闻。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锅边,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偶尔掀开锅盖查看时,眼神才会微微波动。
锅里的汤己经熬得浓白如奶,翻滚的汤汁包裹着酥烂的鱼肉,散发出诱人的气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午后三点的阳光,带着一天中最酷烈的热度,透过厨房的小窗照射进来,在弥漫的水汽中形成一道道光柱。
陆铮觉得时候到了。
他拿过灶台上那个最大的、边缘有个小缺口的粗陶碗。
揭开锅盖,滚烫的蒸汽扑面而来,将他额前的碎发瞬间打湿。
他舀起一大勺奶白色的滚烫鱼汤,连同锅里那两条炖得几乎脱骨的鱼,一起盛进了粗陶碗里。
汤汁很满,几乎要溢出来,烫手的温度透过粗陶碗壁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掌心。
他双手稳稳地端着这碗滚烫的鱼汤,转身,朝着堂屋那扇薄薄的木门走去。
堂屋里,王秀英骂得口干舌燥,正叉着腰喘气,准备发起新一轮的攻势。
陆建国依旧蹲在地上,头埋得更低。
李慧兰紧张地看着儿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走出来,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吱呀”一声,陆铮拉开了里屋的门。
王秀英一见是他,立刻调转了枪口,手指几乎戳到陆铮鼻子上:“小兔崽子,你出来干啥?
滚回……”她的话没能说完。
陆铮看也没看她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目光平静地越过她,仿佛她只是一团空气。
他双臂猛地向前一送,手腕一翻——一整碗滚烫的、冒着腾腾热气的鱼汤,连汤带鱼,劈头盖脸,精准无比地全泼在了王秀英那张喋喋不休的脸上!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猛地从王秀英喉咙里迸发出来,像一把烧红的铁锥,瞬间刺破了陆家小院的宁静,也惊动了左邻右舍。
滚烫的汤汁在她脸上、脖子上肆意流淌,鱼肉和鱼骨挂在她散乱的头发和衣襟上。
她双手猛地捂住脸,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颤抖,像一只被扔进开水里的虾米,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陆建国和李慧兰彻底惊呆了,僵在原地,瞪大了眼睛,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儿子。
陆铮手里拿着那只空了的粗陶碗,碗边还冒着丝丝热气。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在地上打滚、惨叫不止的王秀英,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院子里,只剩下王秀英撕心裂肺的惨嚎,一声高过一声,传出去老远。
紧接着,院墙外开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邻居们惊疑的议论声。
“咋了咋了?
出啥事了?”
“好像是建国家……刚才叫得那么惨?”
“快去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