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一块肮脏的抹布,随时要拧出雪水来。
我和小恩哥哥正在院子角落,试图把秋天攒下的苞米粒串成串,挂起来风干。
他灵巧的手指穿梭在粗糙的苞米粒间,金发垂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
我蹲在旁边,笨拙地学着,苞米粒总是不听话地滚落。
突然,一种沉闷的、持续的、越来越近的轰鸣声,从村口传来。
那声音不同于呼啸的北风,也不同于村里偶尔路过的破旧拖拉机。
它低沉、有力,带着一种蛮横的、撕裂空气的霸道,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最终变成了笼罩整个村庄的巨大噪音!
连脚下的冻土都在微微震颤!
"啥玩意儿?
!"父亲猛地从屋里冲出来,手里还拿着编了一半的柳条筐,母亲也紧随其后。
引擎声如同实质的巨锤,持续不断地砸在耳膜上,震得人心脏发慌。
村里的狗疯狂地吠叫起来,此起彼伏。
几缕灰白色的炊烟被这巨大的声浪搅得歪歪扭扭,像受惊的蛇。
声音的源头,是村东头那片开阔的水泥空地上。
巨大的黑影着泰山压顶般的气势缓缓下降,卷起漫天尘土和残雪,像一场小型的沙尘暴。
尘埃落定后,一架庞大得超出我想象的银白色"铁鸟",静静地卧在打谷场粗糙的冻土上。
它线条流畅,泛着冰冷而昂贵的光泽,与周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光秃秃的枯树、堆积的柴火和粪堆,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像一个来自异世界的傲慢入侵者。
舱门无声地滑开。
先下来的是几个穿着笔挺黑色大衣、戴着墨镜、身形魁梧得像铁塔的男人。
他们动作迅捷而沉默,眼神像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周围聚拢过来、又惊又怕的村民,迅速在飞机和人群之间形成一道无形的警戒线。
那种训练有素的冰冷气场,瞬间让嘈杂的打谷场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然后,一个穿着华贵皮草大衣的女人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出现在舱门口。
那皮草是极其纯净的白色,在灰暗的天色下亮得刺眼。
她身形高挑,保养得宜的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金色的卷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
只是,当她穿着那双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尖细高跟鞋,小心翼翼地踏下舷梯时,鞋跟立刻陷入了水泥地面上尚未完全冻结的、混合着残雪和牲口粪便的泥泞里。
"Oh, God!(哦,天哪!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呼,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女人美丽的脸瞬间皱成一团,仿佛踩到的不是泥土,而是滚烫的烙铁。
她身旁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立刻躬身递上一块雪白的手帕。
女人接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厌恶,擦拭着鞋帮上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泥点,眉头蹙得死紧,像是看着一片被严重污染的、无可救药的土地。
她的目光,最终穿过人群,越过那道无形的保镖人墙,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锁定在我们家低矮破败的院门口,锁定在小恩哥哥身上。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小恩哥哥不知何时己经站了起来。
他手里还捏着那根没穿完苞米粒的麻线,高大的身影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有些僵硬。
他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震惊,茫然,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还有……一种被骤然扯开的、巨大的空洞。
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不再是和我一起穿苞米粒时的温和专注,也不再是面对张大伟时的冷冽威慑。
它们像骤然遭遇强光的深海,翻涌着混乱的漩涡,死死地盯着那个皮草女人和西装男人,又带着巨大的困惑和挣扎,扫过他们身后那架冰冷庞大的机器,女人脸上嫌恶的表情在看到小恩哥哥的瞬间,如同变脸般换成了巨大的悲痛和狂喜,泪水瞬间涌上她描画精致的眼眶。
她再也顾不得脚下的泥泞,几乎是踉跄着推开试图搀扶的管家,朝着院门的方向疾步走来,高跟鞋在泥地里踩出深坑,昂贵的皮草下摆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污渍。
她嘴里急促地喊着什么,是那种我完全听不懂的、像唱歌一样的语言,声音颤抖,带着泣音。
"Ryan! My boy! Oh, my God, Ryan!(瑞恩!
我的孩子!
哦,我的天,瑞恩!
)"她终于冲破了保镖的屏障,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扑向小恩哥哥,想要拥抱他。
小恩哥哥却在她扑过来的瞬间,下意识地、极其明显地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像一道冰冷的鸿沟骤然划开。
女人的拥抱落空了。
在地,手臂尬地停在半空,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只剩下难以置信的受伤和更深切的哀痛。
她看着小恩哥哥眼中那片陌生的、带着戒备的迷雾,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
"Ryan... Dont you... dont you know me?(瑞恩…. 你不.. 你不认识我吗?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
小恩哥哥紧抿着唇,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张陌生又似乎带着某种遥远熟悉感的脸,看着女人眼中汹涌的悲伤,冰蓝色的眸子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摇了摇头。
那个动作,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旁边一个似乎是翻译的中国男人适时地走上前,用标准的普通话,低沉而清晰地对着小恩哥哥,更像是对着院子里惊呆了的父母和我解释:"戴维斯少爷,这位是您的父亲和母亲,戴维斯先生和夫人。
我们找您很久了。
您遭遇了空难,坠落到这片区域,幸好上帝保佑,并无大碍……您现在失去了记忆。
现在,先生和夫人亲自来接您回家了,回英国,回到您真正的家。
那里有最好的医生,一定能治好您。
""家?
"小恩哥哥重复着这个字眼,声音干涩沙哑。
他的目光掠过管家,掠过泪流满面的戴维斯夫人,掠过那架冰冷的银色铁鸟,最终,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落回到我的脸上,落回到父母写满震惊和茫然、却依旧带着质朴担忧的脸上,落回到这间低矮的、飘着炊烟和柴火味道的土坯房。
冰蓝色的眼眸里,那片混乱的迷雾似乎被一种更深的痛苦搅动着。
他看看这个"家",又看看那个陌生的、代表着"真正的家"的女人和飞机。
巨大的撕裂感几乎将他撕碎。
"我.…"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过,"我.不记得。
"戴维斯夫人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用手帕死死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