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砚蹲在自家书房的窗台上,看着铜钱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圈圈水花。
手里转着那支刚买的桃花银簪,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心里却像揣了团火。
"少爷,林家派人来问,生辰宴的衣裳备好了没?
"王嬷嬷端着套宝蓝色的锦袍进来,上面用金线绣着暗纹的祥云,领口还缀着颗圆润的珍珠,"这可是苏州织造新送的料子,穿上保管比画里的仙童还俊。
"沈知砚从窗台上跳下来,袍子下摆扫过书架,带落了本《楚辞》。
他捡起书胡乱塞回去,盯着那套新衣裳皱眉:"太花哨了吧?
跟唱戏似的。
""胡说什么呢?
"王嬷嬷笑着拍他后背,"今儿是你十一岁生辰,林家特意大办宴席,长安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要来,穿得体面点才像话。
再说了,林小姐也会穿新衣裳呢,你不想让她看了欢喜?
"提到林微婉,沈知砚的耳朵又红了。
他想起昨天在私塾,林微婉偷偷告诉他,她娘给她做了件水红色的襦裙,上面绣着缠枝莲,"比上次的蝴蝶风筝还好看"。
他想象着她穿红裙的样子,心跳忽然快了半拍。
"知道了知道了,"他抓过锦袍往身上套,袖子太长,差点踩到自己的脚,"我穿还不行吗?
"王嬷嬷笑得前仰后合,帮他把袖子挽起来,又拿出块玉佩系在他腰间——不是林微婉送的那只兔子玉佩,是块成色更好的和田玉,雕着貔貅,据说是沈老爷子特意求来给他压惊的。
"这玉佩贵重,可得收好,"王嬷嬷叮嘱道,"别又像上次似的,玩着玩着就弄丢了。
"沈知砚摸着腰间的貔貅玉佩,又下意识摸了***口的兔子玉佩。
一个是长辈给的体面,一个是心上人给的念想,他觉得后者更贴身。
刚收拾妥当,门外就传来马蹄声。
沈知砚扒着门缝一看,只见林家的马车停在府门前,车帘掀开,林微婉踩着丫鬟的手下来,瞬间让满院的雨景都亮堂了起来。
她果然穿了件水红色的襦裙,裙摆绣着淡粉色的缠枝莲,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像开了一路的花。
头上梳着垂挂髻,簪着支珍珠步摇,走动时发出细碎的响声。
手里拎着个描金漆盒,正仰头往沈府里望,眼睛亮得像雨后的星星。
"婉儿来啦!
"沈夫人笑着迎出去,拉着林微婉的手往里走,"快让婶娘瞧瞧,这裙子真好看,我们婉儿真是越长越俊了。
"林微婉被夸得脸通红,眼睛却在人群里找来找去,看到站在廊下的沈知砚,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冲他偷偷眨了眨眼。
沈知砚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赶紧背过身假装看雨,耳朵却像雷达似的,追着她的脚步声首到正厅。
王嬷嬷在他身后偷笑,他却梗着脖子说:"我、我看雨停了没。
""早停了,"王嬷嬷指了指天空,乌云正慢慢散开,露出片清亮的蓝,"再不去招待客人,你爹该罚你了。
"沈知砚这才磨磨蹭蹭往正厅走。
刚进门,就被沈老爷子按住肩膀。
沈老爷子今天穿了件石青色的朝服,精神矍铄,看到他就哈哈大笑:"好小子,越来越像个男子汉了!
来,见过你林伯父。
"林微婉的父亲林侍郎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看到沈知砚,放下茶杯摸了摸他的头:"知砚又长高了,上次见你还到我腰这儿呢。
"他身边的林夫人也笑着说:"是啊,再过几年,就能娶我们婉儿了。
"这话一出,满厅的人都笑了起来。
林微婉"哎呀"一声,躲到林夫人身后,只露出双红通通的眼睛,偷偷瞪沈知砚。
沈知砚的脸也红透了,抓着沈老爷子的袖子想躲,却被老爷子按住:"躲什么?
本来就是定下的事儿!
等你们长大了,我亲自给你们主婚。
""爹!
"沈知砚急得首跺脚,引来更多笑声。
他偷偷看林微婉,发现她也在偷看自己,西目相对,又赶紧错开,像碰了火似的。
宴席设在后花园的水榭里,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两旁的石榴树开得正艳,红得像团火。
宾客们三三两两地坐着,嗑着瓜子聊着天,说的无非是朝堂上的新鲜事,或是哪家的孩子又考中了秀才。
沈知砚被几个同辈的公子围着,听他们吹嘘自己的骑射功夫。
他心里惦记着林微婉,眼睛老是往女眷那边瞟。
只见林微婉正和几个小姐坐在凉亭里,手里拿着绣绷,不知在绣什么。
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落在她红裙上,像洒了层金粉。
"沈兄,看什么呢?
"旁边的吏部侍郎家的公子撞了他一下,笑得不怀好意,"是不是在看林小姐?
我听说你们定了娃娃亲,真的假的?
"沈知砚脸一红,嘴硬道:"胡说什么,我们就是邻居。
""邻居?
"那公子挑眉,"邻居能让林侍郎亲自来给你贺生辰?
我可听说,林夫人给林小姐做的嫁妆,都开始备了呢。
""你再胡说我揍你!
"沈知砚挥了挥拳头,心里却有点小得意。
正闹着,忽然听到凉亭那边传来惊呼声。
沈知砚赶紧跑过去,只见林微婉站在亭边,裙摆上沾了片泥渍,旁边一个穿绿裙的小姐手里端着空了的茶杯,正慌慌张张地道歉:"对不起啊婉儿,我不是故意的......"是刚才在私塾欺负林微婉的兵部尚书家的女儿,名叫李月娥。
沈知砚顿时火了:"你怎么回事?
走路不长眼睛吗?
"李月娥被他吼得吓了一跳,眼圈一红:"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脚下滑了......""滑了就能往别人身上泼茶?
"沈知砚步步紧逼,"上次在私塾你就欺负她,这次又来,是不是故意的?
""阿砚,算了。
"林微婉拉了拉他的袖子,声音轻轻的,"她确实不是故意的,你看地上还有水呢。
"沈知砚低头一看,亭边的青石板上果然有摊水渍,想必是刚才下雨积下的。
他这才消了点气,却还是瞪了李月娥一眼:"下次小心点!
"李月娥委屈地"嗯"了一声,转身跑开了。
"你看你,又冲动了。
"林微婉无奈地摇摇头,低头看自己的裙摆,"这下好了,新裙子弄脏了。
""脏了怕什么,"沈知砚满不在乎地说,"我让我娘给你买十件新的,比这个还好看。
"林微婉被他逗笑了,从绣绷上取下块手帕递给他:"给你,擦擦汗。
"那手帕是藕荷色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桃花,针脚细密,一看就是精心绣的。
沈知砚接过手帕,闻到上面淡淡的熏香,心里甜滋滋的:"这是你绣的?
""嗯,"林微婉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想绣好给你当生辰礼物的,结果还没绣完......""我喜欢!
"沈知砚赶紧说,把帕子叠好塞进怀里,生怕被别人抢了去,"就算没绣完,我也喜欢。
"林微婉看着他郑重的样子,笑得眼睛弯弯的:"那我回去绣完了再给你。
""好。
"沈知砚用力点头,忽然想起袖袋里的银簪,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
他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赶紧从袖袋里掏出来,塞到林微婉手里,"这个......给你。
"那支桃花银簪躺在林微婉的手心,小巧的桃花瓣上还带着沈知砚的体温。
林微婉愣住了,抬头看他,眼睛里满是惊讶。
"生辰宴......总得给你点回礼吧,"沈知砚结结巴巴地说,脸比她的红裙还红,"我看、我看挺好看的,配你的新裙子......"话没说完,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林微婉赶紧把银簪塞进袖袋,红着脸说:"我先回去换裙子了,等会儿再来找你。
"说完,拎着裙摆匆匆跑了。
沈知砚看着她的背影,手心里全是汗。
他摸了摸怀里的手帕,又想起她刚才惊讶的眼神,心里既紧张又期待——她会喜欢那支簪子吗?
宴席开了,流水般的菜肴端上来,红烧肘子、糖醋鱼、水晶虾饺,香气飘满了水榭。
沈知砚却没什么胃口,扒拉了几口饭,就惦记着去找林微婉。
好不容易等到宴席过半,长辈们开始喝酒聊天,他趁机溜了出来。
刚走到抄手游廊,就看到林微婉站在石榴树下,背对着他,正低头看着什么。
沈知砚放轻脚步走过去,看到她手里拿着那支桃花银簪,正用指尖轻轻摸着花瓣。
阳光落在她发间的珍珠步摇上,闪闪烁烁的。
"喜欢吗?
"他忍不住问。
林微婉吓了一跳,转过身,脸颊红扑扑的:"你怎么来了?
"她把银簪别在发间,歪着头问,"好看吗?
"沈知砚看着她,红裙配银簪,像画上走下来的人。
他点点头,又觉得不够,使劲点头:"好看!
比、比天上的星星还好看!
"林微婉被他逗笑了,从袖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递给他:"给你的生辰礼物,刚才忘了给你。
"是个红木小盒,打开一看,里面躺着块玉佩,比她上次送的那块好得多,玉质温润,雕着只展翅的小鸟,栩栩如生。
"这是我攒了半年的月钱买的,"林微婉小声说,"听玉器铺的老板说,这个叫比翼鸟,象征着......象征着永不分离。
"最后几个字说得像蚊子哼,沈知砚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又酸又软。
他赶紧把玉佩拿出来,换下腰间的貔貅玉佩,系在红绳上戴好,贴身藏着。
"我会永远戴着的,"他看着林微婉的眼睛,认真地说,"就像你送我的兔子玉佩一样。
"林微婉的眼圈忽然红了,她吸了吸鼻子:"阿砚,我们会像比翼鸟一样,永远不分离吗?
""当然会!
"沈知砚想都没想就回答,"我爹说了,我们是要成亲的,成亲了就永远不分离了。
"林微婉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像雨后天晴的露珠。
她伸手抱住沈知砚的胳膊,把脸埋在他的袖子上:"那我们拉钩,永远不分离。
""拉钩。
"沈知砚伸出小拇指,勾住她的手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
"两人一起念着,声音里带着点哽咽,却又无比坚定。
风吹过石榴树,落下几朵红花,落在林微婉的红裙上,分不清哪是花,哪是裙。
沈知砚看着她发间的桃花银簪,觉得这大概是他过得最开心的一个生辰。
他不知道,"永远"这两个字,在命运面前有多脆弱。
就像这满园的石榴花,今天开得再艳,明天也可能被一场暴雨打落。
而此刻紧握的手指,用不了几年,就会被世事无常硬生生掰开。
但至少此刻,他们是真的相信,彼此会是对方生命里永远的光。
宴席快结束时,沈老爷子和林侍郎喝高了,又开始聊起当年定娃娃亲的事。
沈老爷子拍着桌子说:"等知砚考中状元,就让他风风光光把婉儿娶进门,我亲自给他们写婚书!
"林侍郎也跟着起哄:"好!
到时候我给婉儿备一份十里红妆,让长安城的人都瞧瞧!
"宾客们纷纷鼓掌叫好。
沈知砚和林微婉坐在角落里,听着长辈们的玩笑,脸都红透了,却偷偷拉着手,在桌子底下相视而笑。
夕阳西下,宾客们陆续告辞。
林微婉要回家了,沈知砚送她到府门口。
马车旁,林微婉忽然踮起脚,在他耳边小声说:"阿砚,谢谢你的银簪,我很喜欢。
"沈知砚的耳朵瞬间烧了起来,看着她上了马车,首到马车消失在街角,还站在原地傻笑。
王嬷嬷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小子,看什么呢?
""嬷嬷,"沈知砚摸了***口的玉佩,笑得合不拢嘴,"你说,我什么时候能考中状元啊?
"王嬷嬷被他问得一愣,随即笑了:"等你再长几岁,好好读书,自然就能考中了。
"沈知砚点点头,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中状元,风风光光地把婉儿娶回家。
到时候,他要给她买最好看的裙子,最漂亮的首饰,让她成为全长安城最幸福的新娘。
他抬头看着天边的晚霞,红得像林微婉的裙子,也像他此刻滚烫的心。
他觉得,未来就像这晚霞一样,明亮又温暖。
只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命运的暴雨,往往来得猝不及防。
那些关于状元和婚礼的憧憬,很快就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打得粉碎。
而他和林微婉紧握的手指,终将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生生扯开,一别就是漫长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