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界有只专写小说的妖。他用秃头判官的笔沾血写字,把生死簿当草稿纸。
某日写完“酆都大帝暴毙”章节,判官就真的死了。十殿阎罗来抄家时,
妖正在赶稿:“阎王撕碎小说的刹那,所有角色都成了纸片——”他的笔突然在结尾顿住。
原来自己写下的每个字,都化作了禁锢世界的锁链。血。红得发暗,红得粘稠,
红得带着一股铁锈和腐败的、独属于幽冥地府的气味。
它凝在一支秃得快要散架的判官笔顶端,半凝固着,像一只不愿滴落的、将死的眼睛。
笔尖悬在半空,微微颤动,下面铺开的,是生死簿残破的内页。
墨池捻了捻指尖上干涸结痂的血皮碎屑——昨天用来研朱砂的鬼役临时被抓去填油锅,
他只好用自己胳膊上渗出的血水将就。这点红,是他文字流淌的唯一源泉。眼前,
几张刚扯下的生死簿纸页凌乱摊放着,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狰狞扭曲的字符。窗外,
是幽冥永恒无光的夜,偶尔飘过凄厉拉长的鬼哭,反而给这死寂添上几分背景音,
衬得骨架上趴伏的一只僵死的萤火虫亮光格外微弱。
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是腐纸、朽木与绝望混杂的气息。这间位于幽冥图书馆最底层的角落,
是墨池的囚笼,也是他的王国。堆成小山的是发霉卷轴,墙角散落着森森白骨制成的笔架。
他的镇纸,是一条早僵直的肥大蛆虫,
此刻正尽职地压着又一张洁白的生死簿内页——不知哪个倒霉魂魄的阳寿契约,
转眼就成了他的草稿纸。笔终于落下。秃头笔尖触碰到那张珍贵的簿纸,
发出轻微的“嗤嗤”声,仿佛纸张在低声呻吟。“……酆都大帝高踞森罗宝座之上,
面沉如水。阶下众判官鬼吏,战栗如筛糠,无人敢仰视。那枚暗沉沉的‘酆都印’,
正攥在大帝骨节嶙峋的手掌之中……”血红的字在惨白纸上蠕动蔓延,
阴冷而威严的气息几乎要透纸而出。写到这里,
墨池感到一股深切入骨的疲乏从指尖蔓延开来,直透神魂深处。他搁下笔,
揉了揉刺痛的眉心。“梆!梆梆梆!”急促而锐利的敲击声骤然响起,
粗暴地凿穿满室堆积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墙壁上,
一块原本镶嵌着无常鬼面浮雕的方砖猛地朝内翻陷,露出后面黑洞洞的空间。
阴风打着旋儿往里灌,吹得桌上写满血字的稿纸猎猎作响。
一只惨白的手猛地从孔洞中伸了进来,五指枯细纤长,指甲尖利如刀,
指甲盖儿是那种死人特有的青灰色。那手毫不客气地在狭窄桌面空间里摸索着,
指尖掠过白骨笔架,擦过僵硬蛆虫镇纸,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性的不耐烦,
最后精准地敲在墨池伏案的臂骨上,发出金石般的脆响。“墨——池——”声音尖利又缓慢,
像是钝锯在拉扯腐朽的木头,自带一股幽冥地府深处的寒意,
顺着白骨缝隙往墨池的魂体里钻。墨池眼皮都没抬,只是侧过身子,
将桌上血红的稿纸往自己这边拢了拢,避开那只乱摸的手。
洞外尖利的声音明显透着不悦:“时辰!时辰又过啦!
崔判在‘孽镜台’那边嗓子都催冒烟了!
上一季《忘川河边的风流女鬼》稿子的酬劳还没结清呢,
你这新坑《酆都大帝的陨落》就想开天窗?”那鬼爪不依不饶地又探过来,
几乎要戳到墨池惨白的面皮,“白爷我顶风冒雪……哦,顶风冒油锅渣子……亲自来收稿,
你给点面子好不好?”洞后是白无常谢必安。这个掌管勾魂索命的阴帅,
眼下却干起了出版商的活计,成了幽冥地下文学圈的顶级经纪人兼催稿编辑。
他那个搭档黑无常范无咎,据说此刻正在油锅地狱蹲点,体验生活,
搜集新作《热辣滚烫之魂》的素材呢。“快了,”墨池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声音沙哑得像老树皮在摩擦,“只差……结局。”笔尖上那滴凝滞许久的血终于坠落下来,
像一颗红泪,重重砸在最后一张空白的生死簿内页上,洇开一片不详的暗红。“结局最要紧!
”白无常的声音拔高了,带着刺耳的兴奋,“大帝是怎么死的?是被毒杀?
还是被昔日心腹背叛刺杀?读者……啊不是,审判庭等着看呢!搞快点!搞点震撼的!
越狠越好!”那股带着油锅底层渣子味的阴风仍在持续地从孔洞里吹进,
撩动着墨池额前垂落的几缕枯发。
他能清晰闻到白无常话语里裹挟的“业务”焦虑——阴间读者口味辛辣,
没有最狠只有更狠的陨落,怎么压得住那些恶鬼的怨气?
白爷年底的业绩可全指望这场“大帝驾崩”的重头戏来个大翻身了。
催命的指尖再次在桌面重重一叩。墨池深吸一口带着腐纸和老墨……还有血……混合的空气,
指腹捻起笔杆。笔尖早已磨秃,粗糙得快要分岔。他微微阖眼,
窗外呼啸的鬼哭、墙上空洞里传来的急切、乃至整个幽冥地府沉闷压抑的律动都吸纳入心腔,
再缓缓碾碎,挤出最后一滴魂血凝于笔端。“……殿外惊风怒号,血月高悬,
云如墨翻滚……”红色的字迹在洁白的“纸”那页被剥夺了寿命的灵魂契约上缓缓沁开。
“……值殿的牛头、马面两大阴帅,眼神一触即分,晦暗莫名……”指尖愈发用力,
苍白的皮肤底下,细微的青色经络蚯蚓般鼓起。血字游走。
“……酆都大帝正欲举起那枚能号令幽冥万鬼的‘酆都印’,倏地!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浓黑阴气!自大殿不起眼……梁柱角落……激射而出!
”孔洞外那只枯瘦的手安静了下来,只余下“嘶嘶”的、极其轻微的倒吸凉气的声音。
连那股裹着油锅烟火气的阴风都似乎屏住了呼吸。墨池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感到自己魂体深处某种支撑运转的核心,
正伴随着笔尖的每一次艰难划动而被飞快地抽离、消耗。
整个幽冥界的阴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骤然沉降、收紧,沉沉压在他的肩上,勒进他的骨头缝里。
笔艰难地拖动,那支陪伴他不知多少岁月的判官笔杆在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从中裂开。
新生的血字越来越慢,越来越艰涩:“大帝手中‘酆都印’……猛然暴起一层……猩红光晕,
欲图……护主……可惜!迟了!那道……阴气……太快!太利!
比最毒……的蛇信……比闪电……更疾!噗嗤——!
声音……沉闷……大帝……那象征……幽冥至高……权柄的、玄黑冕冠……轰然……跌落!
……”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猝然传来,并非来自他笔下的纸页。
是整个图书馆的深处,是整个黑沉沉酆都城的某个方向——孽镜台所在的方位!
大地为之剧烈一颤!堆叠如山的故纸荒卷瞬间崩塌一角,细碎的灰尘“簌簌”落下,
如同下了一场迟暮的雪灰。墙上探出的白无常鬼手也陡然僵直,五指惊恐地蜷缩起来。
那沉闷巨响的余波刚刚滚过,随即便是更加清晰、更加骇人,
如同实质冰锥般刺穿浓稠阴气的尖啸:“大帝——!”是崔府君的声音,
那平时威严沉肃的嗓门此刻扭曲变形,被无边的惊恐撕扯得支离破碎,
“大——帝——殒落——!!!”“殒落”两个字的尾音尚未彻底消散,
已然被更加混乱、更加庞大的声浪粗暴地碾碎!
那是无数地府司职鬼吏的狂吼、惊呼、哀嚎汇成的滔天洪流,
金属刮擦声、地狱深处某种封印在绝望中的巨兽被惊动所发出的沉闷撞击……整个幽冥地府,
在那一瞬间活了过来,陷入了彻底的疯狂!那原本只存在于笔下纸上的幽冥至尊之死,
竟成了现实!墨池整个人僵在桌案前,捏着笔的手指骨节捏得发白,
几乎要将那脆弱的笔杆捏碎。他沾满血字的稿纸被方才的巨震掀起一角,
飘飘悠悠打着旋儿落向地面。孔洞里,白无常那只枯手猛地缩了回去,快得像挨了一鞭子,
同时响起一连串变了调的、语无伦次的嘶喊:“不关我的事!是他!写书的那个!跟我无关!
稿子……稿子在他那儿!全是他的文笔!天!
我老白今年业绩全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洞后响起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啪嗒”一声脆响,像是锁扣落下。显然,
白无常已经果断地、毫不留情地将他这块危险的“创作地盘”彻底从外面封死了。
世界瞬间隔绝。外界的喧嚣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
被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故纸堆阻挡、削弱。只有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
颗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心跳声如果这死去的魂体还有所谓心跳的话在狭小的囚笼里回荡。
书桌上的半根人油灯芯还在烧,被方才的震动惊扰,发出轻微的“噼啪”爆响,火光跳动,
将满桌的猩红字迹映照得如同沸腾的血池。“大帝……真的……殒落了?”墨池低低自语,
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锈蚀的铁片在摩擦。
一股冰冷的、带着无尽虚幻感的战栗顺着他的脊椎缓慢爬升。他弯腰,
费力地捡起那张飘落的稿纸,
字——“猩红光晕……护主……迟了……噗嗤……冕冠跌落……”每一个字都像活着的蛆虫,
在他指尖下发出无声的尖叫。现实与虚构的界限,像冰一样在他脚底碎裂、溶解。
一种庞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怖攫住了他。不是因为至尊之死引发的滔天巨浪正在外面翻腾,
而是他终于无比清晰地看见:自己那支破笔里流淌出的血,
竟拥有着真正涂抹现实、颠倒幽冥乾坤的骇人力量!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桌角那巨大的镇纸——一条僵直发灰的肥大蛆虫。它死死压着的,
正是那张至关重要的稿纸残页,那是他尚未完成的结局:“阎王撕碎小说的刹那,
所有角——”只写到此处。后面大片刺眼的空白,如同深渊入口,冷冷地对着他。
心魂深处的抽空感再次汹涌袭来,
伴随着笔杆承受不住压力而发出的细微而危险的“咯咯”声。
刚才为了完成“大帝之死”的重头戏,他早已透支。墨池闭了闭眼,
强迫自己凝聚起最后一丝魂力,抬起手腕。现在停手?十殿阎罗怕是顷刻就到,
撕了他这张不祥的稿纸易如反掌,如同碾死一只写字的蚂蚁。唯有写完它!把结局写完!
他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他深吸一口气,并非空气,
小石室内弥漫了无数岁月、沉淀在每一寸纸张霉斑与血迹深处的“存在”之力尽数吸入体内。
桌上的油灯火苗“呼”地一下被无形的力量压低了半寸,发出痛苦挣扎的呜咽。
整座图书馆的书架,似乎都在这吸力下微微向内坍缩了半寸,空气中尘埃旋转飞舞。
手腕压下,笔尖落向那刺眼空白的终点,残存的魂血再次涌出。
“……所有角色……都成了纸片——”字迹艰难地凝聚成形。墨池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虚脱,
仿佛下一秒魂魄就要散入冥风。但他咬紧牙关,以整个魂体作为赌注,
压榨着早已枯竭的核心,强行驱动着那支随时会炸裂的破笔,向最后一个字推进!
轰隆隆——!石室厚重的石门在骇人的巨响中猛然向内爆开!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掌硬生生推开。碎裂的石块混合着经年累月的黑色积灰,
如同潮水般轰然倒灌进这狭窄的、被故纸堆围困的书巢!烟尘如同活物般翻腾弥漫,
刺得人睁不开眼。透过弥漫的尘雾,
门口亮起令人心悸的寒芒——密密麻麻、排列森然的鬼卒阴兵!
他们手持闪烁着幽绿鬼火的沉重长戟,青面獠牙在头盔阴影下若隐若现,
无声地散发着金属特有的冰冷杀气。那厚重甲胄摩擦发出的“喀喀”声汇成一片沉闷的雷云,
碾压着空气。而在这片杀戮兵器的寒光之前,
是十个高低不等但同样散发着无上威压的巨大身影。
他们身披各具凶煞形态的玄色帝王衮服——有的龙首怒目,有的鸟喙森然,
有的形如熔岩恶兽。他们矗立在弥漫的灰尘浊气之中,
如同十座自地狱深处拔起、沾染无尽血火的太古石碑,
周身翻滚着足以令万鬼永世沉沦的暴烈煞气!正是统御幽冥地狱的十殿阎罗亲临!
“妖孽墨池!”为首阎罗的声音裹挟着法则般不容置疑的威严轰然炸响,音波层层叠叠推进,
直撼魂魄根本,“竟敢妖言惑众,以字行刺!蛊惑阴帅,祸乱幽冥!其罪当万世磔刑!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铁锤凿击下来,震得墨池耳膜鼓荡,喉头泛起腥甜。
一只青黑色的、布满厚重鳞片的巨大龙爪自弥漫的烟尘中豁然探出,直奔墨池桌案!
目标清晰无比,正是那最后一页未写完结局的血色稿纸!五根巨指的阴影笼罩下来,
还未触碰到纸张,那凌厉无匹、蕴含无上毁灭意志的气息,
已使得稿纸边缘率先自动蜷曲、焦黑,如同遇到了熔岩!
一页刚写下的字迹“所有角色……都成了纸片——”在可怖的威压与急速接近的毁灭爪锋下,
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扭曲!连同上面尚未干涸、蕴含墨池魂血力量的字符,
都剧烈地颤抖蠕动起来,仿佛随时会化作一股青烟彻底崩散!来不及写完最后一个字了!
墨池眼中最后一点疯狂的血色猛地爆开!没有时间!没有思考的余地!身体……不,
是那流淌在魂体里的、书写造物的本能,在死亡降临的最后一刹那驱动了他的动作!
他握紧那只似乎随时要碎裂、笔尖已磨得秃平不堪的笔,不是在纸上游走,
而是倾尽所有残存的生命与意念——以手肘为轴,用整个魂躯的力量往下悍然一压!
笔杆发出不堪重负的、濒死的“咔嚓”脆响!
一点极暗、极重、如同凝固了所有绝望和疯狂的朱砂墨点,
沉重地、深深地、孤注一掷地杵在了那个半完成的句子“都成了纸片——”之后!那一点墨,
像是用尽了幽冥最深处的死气,突兀地钉在洁白的纸上。
巨大的龙爪带着撕裂空间的尖啸和毁灭性的阴风,已然攫住了那页脆弱的稿纸!
五爪无情合拢!“嗤啦——!”纸页被巨力撕扯的、刺破耳膜的锐响!然而,
就在那张承载着“阎王撕碎小说”之语的纸页碎裂的瞬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弥漫的烟尘,翻涌的浊气,
那撕裂纸页的声音……一切杂乱的影像与声响仿佛都在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停滞键。
不是寂静,而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彻底的空白与冻结。
紧接着——青黑色、布满狰狞鳞片、正要发力将稿纸彻底攥为齑粉的巨大龙爪,猛地一顿!
其上闪烁的鳞光诡异地、无声地黯淡下去。那鳞片的缝隙间,
那条条虬结着无穷力量的筋腱皮肉,就在墨池眼前,
以恐怖的速度失去了所有的立体的质感和力量感,塌陷,扁平,变薄……眨眼间,
竟化作一片巨大而单薄的、色泽斑驳、线条极其粗犷诡异的——纸片!那纸片的边缘,
甚至还印着撕裂稿纸时留下的参差不齐的锯齿。那纸片龙爪定在半空,不再有杀意,
不再有威压,只是一个平面化的、荒诞的死物图案。这扁平化的诡异瘟疫并非只停留于此!
从那只巨大纸片龙爪开始,向着它的主人——那尊龙首衮服的阎罗巨像——飞速蔓延!
他帝冠上栩栩如生的龙须,僵硬了,变平了;威严怒视的双瞳,失去了所有神采,
在扁平化的平面上变成两个死气沉沉的墨点;整个由地府冥铁和阴煞之力铸就的庞大身躯,
连同那象征无上权威的帝袍纹路,都发出细微却令人汗毛倒竖的“窸窣”声,
一层层、一层层地塌陷、压平!由立体的神魔,
不可逆转地坍塌成一幅巨大无边、色彩僵硬、线条简拙的……纸画!
扁平化仍在以骇人的速度蔓延!他身后的另外九殿阎罗,那惊骇的面容鸟喙惊得大大张开,
人面扭曲僵直连同庞大的帝躯,几乎在同一刹被强行压扁!
绣着狰狞异兽图案的帝袍失去了所有纹理的深度,
化作平板的色块;象征着无上权柄的黑玉圭板,
变成纸片边缘一块长方形的墨色涂鸦……十具巨大的、顶天立地的阎罗帝身,
顷刻间竟变成了墙上十幅巨大无比的、形象呆板的纸质帝王招贴画!
“呜……锵……”门口那些原本杀气腾腾、散发着金属寒光和地狱阴气的鬼卒甲士阵列,
也发生了更加诡异的变化。他们握持幽绿长戟的手凝固了挥砍的姿态,
但整个身影同样在飞速地消解立体感,失去实体的重量。坚固的铁甲变成一片片灰色的纸板,
锋利的戟尖变成锯齿状的墨迹线条。无数的甲胄撞击声戛然而止,
代之的是成千上万张薄纸被风吹拂、互相摩擦发出的密集而轻微的“沙沙……哗啦……”声。
一个阵列,两个阵列……最后所有森然如林的阴兵,
都化作一片漫无边际、密密麻麻、彼此层叠摩挲的扁平纸片人阵列!
整个闯入书室、掌控生死的军团,转瞬成为无数随风颤抖的剪影!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结的石块。没有任何声息,
只有那些数不清的、被强行钉扁在地或挂在墙上的巨大纸片帝王画,
以及那汪洋般层层叠叠的纸片兵海,在微弱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幽冥气流中,
发出单调而永恒的“沙沙”声。它们保持着被“画”下那一刻僵直的形态——或怒目欲撕纸,
或惊愕张口,或挥戟欲刺……这沙沙声是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的背景音,单调得令人发疯。
那只布满焦黑血污和纸尘的判官笔,“啪嗒”一声,终于彻底断裂,
从墨池同样失去了所有血色的、僵硬的手中滑落。秃头的笔尖砸在满是尘埃和碎石的地面上,
滚了几圈,停在半截残破的森白腿骨旁。笔头上最后一点浓得发黑的魂血痕迹,
慢慢沁入骨缝的阴影里,消失无踪。墨池坐在一片狼藉中。他没有动。
鬼俯首的阴兵铁流……一切都凝固成了永恒瞬间的、单薄的、褪去所有光影深度的影子戏画。
他目光垂落。最终,落回到自己垂在膝上的双手。苍白,枯瘦。然后,他看到那皮肤下,
一条原本若隐若现的青色静脉的痕迹……开始缓慢而清晰地……褪去了立体感。
皮肤变得平滑,像一层面具。而那手本身,正缓缓地失去原有的柔软弧度,
轮廓边缘诡异地僵硬,逐渐变得单薄、平面……一种绝对冰冷的东西,顺着脊椎无声地爬升。
他慢慢地,极其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四周。崩塌的书堆垒成了奇异的几何形状,
色彩饱和得近乎虚假。那些散落一地的生死簿残页,
上面他自己的血字此刻也凝固成僵硬的图案。他写下了锁链,禁锢了整个世界。现在,
锁链末端悄然缠绕上来,开始无声地吞噬执笔的手。他的世界和他的身体,此刻终于一起,
染上了纸的冰冷和平薄。纸片撕裂的声音很轻,很干燥,像碾碎一只陈年的枯蝶翅膀。
墨池的手指拂过膝头,那层冰冷僵硬的单薄触感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
劈进了他早已摇摇欲坠的魂魄核心。不是恐惧,不是绝望,是一种更深、更彻底的虚无感。
他抬起右手。手掌摊开,对着书桌上那盏仅存的、豆粒大小的人油灯火。
幽蓝的光晕本该在皮肤的纹理上投下流动的阴影,显出活物的丰盈。但现在没有。
光均匀地铺满那五根指头和掌面,每一寸都那么平,那么均匀,
像是劣质灯笼糊上一层惨白的硬纸。指关节的突起消失了,
变成几道生硬的、用墨线勒出的折痕。
试着弯曲手指——关节处的“纸”发出细微、生涩的摩擦声,动作僵硬而滞重,
仿佛生锈的铁皮机关。他能动,但这“动”本身也带上了一种被描绘出来的、不真实的滞涩。
风不知从哪里灌进来。不再是带着忘川水汽或油锅渣滓的阴风,
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穿堂风,掠过这被巨大纸片塞满的空间。
那些顶天立地的十殿阎罗巨幅纸像,便在这穿堂风中,微微地、幅度极轻微地飘拂起来。
边缘、楚江王那熔岩般的衣袍褶皱、阎罗天子跌落了一半的帝冕……巨大纸幅无声地抖动着,
如同被钉在墙上、在风里濒死抽动的枯叶。阴兵纸片构成的阵列,
更是发出绵密如潮水退去般的“沙沙”声响。它们彼此层叠摩擦,
一些离得近的扁平纸片长戟互相勾挂住,随着风来回拉扯,发出纸张不堪拉扯的轻微呻吟。
凝固的瞬间被风打破,死亡以另一种方式活了过来。
一种被固定了的、无意义的、只有无尽重复的运动。
墨池的目光掠过这些他一手造就的“杰作”,最终落回桌案中央。
那张承载着最终诅咒的稿纸,已经碎裂了大半。仅剩下一小片三角形残骸,边缘犬牙交错,
像染血的残破蝶翼,被凝固的风吹得微微摇曳。纸上,
一行浓得发黑的血字在幽蓝火光下如烙印般刺目:“阎王撕碎小说的刹那,
所有角色都成了纸片——”最后一个字后面,
只有那个孤零零的、沉重得快要砸穿纸背的巨大墨点。它像一个黑洞,一个沉默的句号,
吸走了所有的生机和可能性。终结就在这里。墨池的目光停驻在那墨点上。
一个无声的笑纹在他那张正在加速扁平化的脸上浮现。并非讥讽,而是彻骨的疲倦与洞悉。
他明白了。不是阎罗撕碎了他纸上的故事,而是他墨池本人,亲手用这个故事,
撕碎了整个幽冥界存在的血肉,抽离了它的魂骨,只留下一层苍白干瘪的皮囊。
空气里满是灰尘的气息和纸张陈腐的霉味,浓郁得令人窒息。
他枯瘦的手现在更像一块被精细剪裁出来的苍白纸壳伸向那页残稿。
指尖触碰到纸页边缘被撕裂的茬口,那锐利的感觉是此刻唯一清晰的真实。然后,
他做了一件几乎耗尽残余生命的事。手腕没有半分犹豫,
朝着那片三角形的残破稿纸猛地按压下去!本就纤薄的稿纸边缘锐利无比,像刀。嗤。
一声极细微的割裂声响。
他左手的食指指腹——那已经变得如宣纸般脆弱苍白的皮肤——被纸边豁开一道细长的口子。
没有血珠渗出。一滴……也没有。伤口里面,不是肌肉的纹理,不是骨骼的森白。
那切口深处,露出的是一层极其诡异的、略显松散的、带着点浅黄色的絮状结构。
它们像粗糙的草纸被撕开后露出的内芯纤维,一撮撮地微微蓬起,沾着细小的灰白纸屑,
干涩得不可思议。那是一种绝对不属于活体,甚至不属于灵魂的物质。那是纸的内核。
疼痛迟滞地传来,却不是神经末梢被切割的锐痛,
而是像一张纸被粗暴折叠时纤维断裂的、干燥的、闷涩的痛。
墨池盯着那暴露在幽蓝光线下的浅黄色絮状纤维,几粒细小的纸屑从裂口边缘飘落。
他想挪动手指,可指尖传递出的迟滞感更甚,
那种被“画”出来的僵硬感渗透到了更深的地方。死寂再次降临,压得更沉、更紧。
只有无数纸片在风中沙沙作响,像为这整个死去的世界送葬的哀乐。他缓缓垂下手。
染血的残稿碎片孤零零地躺在桌上,像一片被遗弃的枯叶。
指尖的“伤口”依旧袒露着那片令人心寒的浅黄色絮状纤维。纸。他已经成了纸的一部分。
从外到里。这认知像冰水漫过残存的心绪,冰冷而彻底。他微微偏了下头,
脖颈发出轻微但清晰的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动作不再流畅。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地上,
在碎裂的石块和散落的泛黄稿纸堆里,有一团小小的、皱巴巴的白东西,被风推着,
轻轻滚过灰尘的脉络,最后在桌脚一处石块的凹陷处停了下来。那是一小块极其普通的,
揉皱了的……白纸。但墨池认得它。
那是白无常谢必安鬼爪上沾染的东西——被阎罗惊破胆时慌忙封死墙洞前,
从他惨白的袖口中震脱出来的一个小纸团,大概是擦汗或抹油的废纸。
此刻它落在这片废墟里,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风又吹过。
那片小小的白纸团像被无形的手指拨动了一下,顺着石块的弧度,骨碌碌又滚了几寸,
停在了墨池低垂视线正下方不远的地方。白纸团原本紧皱的表面在滚动摩擦中松开了些。
借着地上散落幽蓝灯火反照的微光,
粗糙泛黄的纸团表面最平坦的一小块地方……墨池模糊的视线捕捉到了一抹极其暗淡的油痕,
混着污垢,形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那是一个字。
一个浓稠发腻的“油”污浸染出的字。“存”。它静静趴在那小纸团上,污浊不堪,
但字形清晰。存。存在?存活?存储?是谁写上去的?是白无常慌乱中无意蹭到的?
还是……墨池麻木纸化的思绪被这突兀出现在死寂中心的污字,轻轻刺了一下。
就在这个瞬间!呼——!一阵比先前猛烈数倍的、带着难以言喻阴冷黏腻感的怪风,
毫无征兆地自图书馆废墟深处倒灌进来!
陈年的书页碎屑、还有……一种浓郁到令人作呕的、混合了劣质墨汁和腐烂油脂的奇异气味!
这气味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令人魂灵发腻的粘滞感。这风并非仅仅穿过房间。
它精准地扫过桌上那页染血的三角形残稿!原本沉寂的血字被这污浊的“墨油”风一激,
如同滴入沸水的油脂,猛地“嘶啦”一声腾起一片极其稀薄的、几乎看不见的血色雾气!
那雾气瞬间又消散在风中,仿佛从未存在。几乎同时!“嘶——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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