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潮气是活的。
顺着林府高墙的砖缝往里钻，裹着老宅木料的霉味，又缠上庭院里开得正盛的栀子，甜腻里掺着点闷，黏在人皮肤上，像卸不掉的薄纱。
西厢房的红木窗开着半扇，林静轩指尖沾了潮气，无意识地蹭过《孟子》泛黄的页脚，竟把那脆纸蹭出道浅痕。
窗外的芭蕉叶被雨砸得低了头，水珠滚下来“滴答”砸在青石板上，可这声响压不住别的——东边书房里，英文教师史密斯先生的元音发得太用力，“apple”的尾音像飘过来的棉絮；前厅方向，又隐约传来说话声，是账房先生跟父亲提“汇兑丝价”，字眼硬得像算盘珠子。
他眼前的世界却软得过分。
二十西根楠木柱撑着的厅堂，紫檀隔断上的缠枝莲雕纹亮得能映出人影；多宝格里的官窑瓷泛着冷光，象牙雕件摸上去温温的；连书房里的书架，都被樟木和墨香裹得严实。
一切都顺顺当当，连他用了三年的端砚，边角都被摩挲得没了棱角，像把他心里那些没说出口的念头，也磨得发闷。
“少爷，老爷叫您去账房。”
门外的福伯声音轻，却带着不容推的稳。
静轩抬头，见老人穿着浆得发硬的灰长衫，袖口磨出圈毛边，手里举着柄油纸伞，伞骨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
他接过伞时，指腹碰着福伯的手，竟比伞柄还凉。
穿走廊时，青石板被雨洗得发亮，映出两人一长一短的影子，像被拉拽的线。
静轩踢开脚边的小水洼，状似无意地问：“福伯，前儿见厂里的王师傅往府里跑，是出什么事了？”
福伯的脚步顿了半拍，伞沿往下压了压，遮住大半张脸：“少爷操心功课就好。
老爷说，下月省城先生来考校，您的策论还得再磨磨。”
又是功课。
静轩把伞柄攥得紧了些，指节泛白。
他的日子像被按在模子里：清晨背洋文，午后练算盘，傍晚写策论，连父亲请来的账房先生都说“少东家是块守业的料”。
可他总望着高墙顶那方窄天——像块被框住的西方帕子，连飞鸟都难得飞过——胸口就闷得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墙外头等着撞进来。
账房里的气味更沉。
旧账簿的纸味混着算盘珠子的木味，林世宏坐在梨木桌后，藏青绸缎长衫上没沾半点潮气，手指却在账本上敲个不停，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
见静轩进来，他抬眼扫了扫，目光锐利得能穿透人：“史密斯说你洋文进益了，可朱先生的策论，你写的那些‘仁政’，能当丝行的本钱？”
静轩垂着眼，指尖扣着衣角：“儿子知错，这就重写。”
“知错要有用，就不用守业了。”
林世宏把账本“啪”地合上，声音冷了几分，“林家是经商的，不是吟诗作对的。
这乱世里，账本比书本金贵，算盘比笔杆子顶用——你得懂。”
话没说完，门外冲进来个伙计，裤脚沾着泥，鞋上还挂着草屑，凑到林世宏耳边急急忙忙说了几句。
静轩看见父亲的眉瞬间拧成结，嘴角抿成条冷线，连耳尖都泛了红。
“父亲，是厂里……没大事。”
林世宏打断他，挥手让伙计退下，声音却没压下慌，“不过是丝车出了点小毛病，修修就好。
你回去，把策论重写，今晚就得给我看。”
静轩没敢再问，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父亲站在窗前，望着外头的雨幕，背影像被雨泡软了似的，竟垮了些，连藏青绸缎都显得旧了。
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点雨丝，也带着账房里没散的慌，缠在静轩心上。
他握着油纸伞往回走，芭蕉叶上的水珠还在滴，可那“滴答”声听着却沉了。
高墙看着结实，砖缝里的潮气却越渗越深，他忽然觉得，墙外那些他没见过的事，正顺着这雨，一点点往林府里漫——这看似固若金汤的家，好像没那么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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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过伞时，指腹碰着福伯的手，竟比伞柄还凉。
穿走廊时，青石板被雨洗得发亮，映出两人一长一短的影子，像被拉拽的线。
静轩踢开脚边的小水洼，状似无意地问：“福伯，前儿见厂里的王师傅往府里跑，是出什么事了？”
福伯的脚步顿了半拍，伞沿往下压了压，遮住大半张脸：“少爷操心功课就好。
老爷说，下月省城先生来考校，您的策论还得再磨磨。”
又是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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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总望着高墙顶那方窄天——像块被框住的西方帕子，连飞鸟都难得飞过——胸口就闷得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墙外头等着撞进来。
账房里的气味更沉。
旧账簿的纸味混着算盘珠子的木味，林世宏坐在梨木桌后，藏青绸缎长衫上没沾半点潮气，手指却在账本上敲个不停，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
见静轩进来，他抬眼扫了扫，目光锐利得能穿透人：“史密斯说你洋文进益了，可朱先生的策论，你写的那些‘仁政’，能当丝行的本钱？”
静轩垂着眼，指尖扣着衣角：“儿子知错，这就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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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宏把账本“啪”地合上，声音冷了几分，“林家是经商的，不是吟诗作对的。
这乱世里，账本比书本金贵，算盘比笔杆子顶用——你得懂。”
话没说完，门外冲进来个伙计，裤脚沾着泥，鞋上还挂着草屑，凑到林世宏耳边急急忙忙说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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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去，把策论重写，今晚就得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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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父亲站在窗前，望着外头的雨幕，背影像被雨泡软了似的，竟垮了些，连藏青绸缎都显得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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