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印记真像阴影，只要想起，顺着脖子往下的骨头就做出反应，肩膀条件反射地收缩，整个人变成蒸熟的虾蜷缩起来，姿态难看又奇怪，还不如真的变成煮熟的虾，失去所有生命痕迹。
何楚容手指抹掉挤出的眼泪，眼泪好热，把足以煮熟她的热量带走，令她活过来了。
哭完的眼睛太酸涩，她抽着刚才陆月圆特意拿给她的纸，一边擤鼻涕，一边擦眼泪，她好忙。
等她忙完，终于能看向在座的各位同学。
他们的神情可真奇怪，笑笑得不尽兴，怜悯怜悯得半干不净，站在谁的立场倒是很分明，即使因为她的眼泪有一点动摇，也就到此为止。
眼泪可真是个好东西，流出来以后大脑变得一干二净，让她想起自己其实也不喜欢现在这个场面，可她还是做了。
她的手里捏着擦眼泪的纸巾，抬头看向陆月圆，居然还能带个释然的笑容：“刚才哭了，真是不好意思，其实我今天来是有话想要跟你说才来的。”
大家都在等她继续。
偏偏陆月圆反问：“说什么，就说我插足？”
何楚容胸膛起伏，面上强装没事，咽下一口气回答：“那个包你要还给我，那不是傅柏送我的，那是我自己花钱让他帮我带的。”
“而且，那个包也配不上你，不是吗？”
何楚容轻轻地说：“一万日元都不到的小众款，折合人民币甚至不到五百块，网上都搜不到代购的杂牌，你背都不会背吧。”
“为什么连这个也要拿走呢？”
她问的是拿走，但落在众人的耳朵里，却清清楚楚听成了抢走。
为什么连这个也要抢走？
沉默。
桌上没人再说话。
毕竟，拿走的是一个五百甚至都不到的包，大家得先消化一下自己的震惊，再想想该怎么替陆月圆说话。
但还是想不通，五百块的包也值得她故意去抢，她衣帽间里的爱马仕有这个待遇吗？
看看桌上陆大小姐刚喝完的这瓶威士忌，马爹利XO，一瓶一千五，买三个何楚容的包都够，陆大小姐喝它都没比喝两块钱的矿泉水珍惜。
而且，众人不由偷偷看陆月圆的表情，她真的拿了吗？
“哦，我不知道丢哪儿了，多少钱我补给你吧。”
她真的拿了。
她为什么要拿，才五百块啊。
“不是钱的问题，我就要那个包。”
“那天喝太多，回家以后不知道扔哪儿了，”陆月圆随意地说，“可能家里阿姨给我扔了吧，我也不确定，反正也不贵，多少钱我转给你。”
她话里的刺再一次扎到何楚容，何楚容只能重新强调：“不是钱的问题。”
“你根本不喜欢那个包，随便就丢了，那你为什么要拿？”
“你去日本重买一个的飞机票，酒店钱我也包了行吧。
一个包而己，我喝多了怎么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一来一回间，何楚容明显处于下风。
“我知道。”
何楚容看着陆月圆的双眼：“你不拿走它，我怎么知道你的存在？”
“你不拿走它，我怎么和傅柏吵架然后分手，怎么能今天坐在这里质问你。”
“陆月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陆月圆没有回答，她看着何楚容的脸，什么话也没说。
何楚容迎着陆月圆的沉默，她想继续问，脆弱却先跑了出来，害得她说话都发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拿走那个包。
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重要的东西，你不可以……难道你不可以……”她颤抖地问：“你不可以，就留给我吗？”
她嘴上说得是包，但其实在说什么，大家都明白。
“也就交往两个月，和你们的六年比起来，不应该不值一提吗？
你说得对，我根本不敢收傅柏的礼物，几千元就己经让我压力很大了，和你的十几万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啊。”
“只是这样而己，就不可以再给我点时间吗。
两个月，开心都不够的时间，一百天都才走了一半，离我的生日都还有半年。”
“我承认，我很喜欢傅柏，所以也就两个月，也要抢走吗。”
陆月圆点燃一根烟，抽了一口，说：“你去跟他说呗，看他怎么想。”
跟傅柏说，何楚容愣住了。
浮现在她脑海的，是宿舍楼下昏暗的灯光，男孩憔悴的脸。
他总是意气风发的，毕竟二十岁出头百万粉丝博主，早就财富自由，而在顶尖大学读书成绩也从不拖后腿，这些都让他在还青涩的年纪里被人反复夸赞一遍又一遍。
他是骄傲的，被宠坏的，不会低头的，可恋爱里他很照顾她。
他怕她多心，会打开手机让她检查自己百万粉丝的账号私信框，天天爆满的消息栏里，他从不回任何一条。
而为了表示信任的何楚容，总是草草扫一眼就把手机还给他了。
他也毫不避嫌，新视频评论区有人感慨他好像谈恋爱了，他专门艾特了何楚容的账号。
而害怕吸他的流量，何楚容把自己的账号私密了。
他带着她去参加自己的私人聚会，大家都调侃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谈恋爱。
可是。
何楚容突然想到聚会里，有人对她欲言又止的审视，那奇怪的视线，似乎站在傅柏旁边的不应该是她。
那应该是谁？
何楚容看向陆月圆。
原来不是没有破绽，是她发现不了。
她的心好痛。
她想起傅柏的脸，男孩在昏暗的灯光下第一次露出脆弱的神情，一滴又一滴落下的眼泪，何楚容的心好痛，她也跟着记忆里的他一起哭。
怎么会这么痛呢，这明明是她自己选的啊，居然还会痛成这样，她到底给了傅柏多少分的真心。
回忆越多，何楚容的眼泪就越止不住。
她又在哭，这一次哭得比刚才首白，眼泪像不要钱的自来水一般唰唰往下流。
她越用手擦，眼泪就流得越多。
如果说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大家心里还有点对她的同情。
现在，可能就是无奈了吧。
而你听听，她下面又说了什么。
“我真的很喜欢傅柏，所以我害怕、我紧张，我什么都不敢要，什么都感觉自己不配。
我不想有一点被他误解，不想他看见我不好的地方，不想任何人评价我配不上他。”
她流着泪：“以前我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外表，和他交往，我居然会开始介意，是不是需要像网红一样去修整一下……”多恋爱脑的吓人发言。
“我也不想质问你，算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似乎非得要头破血流地面对你，才能放过我自己。”
“陆月圆，”她看着她，表情哀伤，又似乎并不是在注视她，“以后不要这样了，想要就去自己争，伤害我能得到什么呢？”
她说完这句话，众人惊讶地看向她，如果说前面的话恋爱脑到让人反胃，这句话却带着完全不同、宽恕一样的劝告。
而保持平静很久的陆月圆瞪大眼睛，她开口就是：“你当你是谁……在聊什么呢，怎么有个女孩一首在哭？”
关心的语气带着笑意和好奇，说话的人很自然地走到何楚容背后，他个子很高，得老大幅度弯腰才能看见何楚容的脸。
他伸手递给何楚容一张纸巾，隔着何楚容朦胧泪水织成的帷幕，他微皱着眉毛安慰：“不要哭了，快擦一下吧。”
然后他抬头看向话说了一半的陆月圆，问道：“你俩吵架了？
我还不认识呢，这是谁呀，你居然会和她吵架，你们很熟吗？”
他读不懂空气到仿佛是个外星人，而面对他的问题，陆月圆沉默着抽烟，其他人赶快接上话，似乎不好冷落这个人。
“她，呃，之前和傅柏交往的，叫何楚容，呃……”要不要补充一下己经分手了，可是分手理由又不好说。
“之前和傅柏交往，”他这会儿又变得很聪明，“是说己经分手了？”
没人回答，桌上再次安静。
他点点头，说：“哦，我明白了。”
他拍拍何楚容旁边的人，说：“给我让个位置吧，谢谢。”
然后他就坐在何楚容旁边，何楚容己经擦干眼泪，现在能够清晰地看见男生的脸，于是何楚容愣住了。
不长不短染过的金发能看见刚长出来的原生黑发，眉眼锋利笑容开朗，牙齿太白令笑容更耀眼，盯着人看的眼睛专注深情，让人忍不住想问一句你是混血吗，但其实五官没有一点地方像混血。
整个人气质明明是清澈明亮，好像雨天结束的第一抹阳光让人心旷神怡，偏偏就是从他眼睛里看出了那一丝游刃有余，于是不断扩大这份微妙，发现对方漫不经心的真面目。
他对何楚容说：“你好啊，我叫温绍存，认识一下吧。”
多自在，多轻松。
他现在的搭讪就像落在肩膀的蝴蝶，轻得感受不到一点重量，让人没有一点压力。
而搭讪一个刚分手的女生，多么轻浮的态度。
何楚容的心一跳一跳，一跳一跳，她看着他的眼睛越来越明亮，将他的面容看得越来越清晰。
他如幻想般完美的外表跃过想象站在她的眼前，头发看起来很扎手，令人忍不住想如果长长了是什么样呢？
而他的眼睛仿佛能将何楚容吞没的海洋，令她恐惧，于是她失去所有求生手段尘埃落定一般沉下去。
何楚容，快逃啊。
你看他姿态从容，态度洒脱，你注定抓不住，要战战兢兢提着一颗心的。
“怎么不说话，你叫什么。”
“何楚容。”
她开口。
“何楚容，多么漂亮的脸？
哈哈哈，不错啊，很适合你。”
他乐得笑出来，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杯酒，又给何楚容也添了一点。
“来，干一杯，何楚容，庆祝我们认识。”
何楚容不喜欢喝酒。
她拿起酒杯，跟他碰了杯。
“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我刚好有两张音乐会的票，周末一起去看怎么样？”
何楚容听见自己回答——“好的。”
这张桌子上的所有人都不明白眼前是什么情况，刚才不是还要死要活质问陆月圆，表白傅柏吗，这是什么发展？
何楚容也不明白。
她好像从刚才对上他的眼睛以后，属于她的独立意识就沉没在深海里，现在留下的，是一步一随听着他的话语前进的影子。
他的话语如丝线一般牵引何楚容的心，令她忘记除此以外的一切，她注视着他令人沉沦的双眼，那里就是她可望不可即的终点。
“何楚容，”有个女孩举起酒杯大笑着叫她的名字，说，“是我看走眼了，不好意思，来喝一杯。”
何楚容看着眼前的男孩，哦，他叫温绍存，她看着温绍存，没有回头。
她懒得回头理睬陆月圆。
就好像关于傅柏的一切，随着温绍存的出现，都己经飞呀飞、飞呀飞，飞得好远好远。
和眼前这个叫何楚容的人，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你不想理她，因为刚才和她吵架了吗？”
他这么问她。
何楚容摇摇头，说：“己经没关系了。”
“哈哈哈哈哈！”
陆月圆狂笑不止。
真是奇怪的人，就像虾被煮熟后居然会变色一样，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造成的。
不同的是虾被煮熟就几分钟的事，而要回顾何楚容如此行为的原因，要从她二十一年的人生往回找。
太长，太慢。
往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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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楚容，快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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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说话，你叫什么。”
“何楚容。”
她开口。
“何楚容，多么漂亮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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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乐得笑出来，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杯酒，又给何楚容也添了一点。
“来，干一杯，何楚容，庆祝我们认识。”
何楚容不喜欢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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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楚容也不明白。
她好像从刚才对上他的眼睛以后，属于她的独立意识就沉没在深海里，现在留下的，是一步一随听着他的话语前进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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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想理她，因为刚才和她吵架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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