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窗外蝉鸣聒噪，永不停歇地鼓噪着，几乎要把人拖入昏沉的漩涡。我懒洋洋地倚在表哥家客厅冰凉的皮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划着手机屏幕，中考结束后的巨大松弛感像一张绵软的网，包裹着四肢百骸，让人只想沉溺。
“晚儿，冰箱里有西瓜，自己拿啊！”表哥周扬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
“知道啦！”我拖长了调子应了一声，却懒得动弹。目光漫无目的地在陌生的客厅里游移，表哥家宽敞明亮，装修是时下流行的极简风，大片大片的白色和浅灰，干净得有点不近人情。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的几何画，线条冷硬。
百无聊赖间，一丝微弱却奇异的声响，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悄然拨动了空气。不是电视声，也不是表哥弄出的动静。那声音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像是……某种被刻意压抑的旋律？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又藏着不容忽视的生命力。
好奇心像只不安分的小猫，挠着我的心。我放下手机，赤着脚，无声地从沙发上滑下来。循着那若有似无的声源，像只警惕的小兽，悄无声息地穿过光线充足的走廊。声音渐渐清晰了些，是从走廊尽头一扇虚掩的门缝里流淌出来的。
我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门轴发出极轻微的“吱呀”声，瞬间被室内涌出的声浪吞没。
夕阳，大片大片熔金般的夕阳，正透过百叶窗细密的缝隙，汹涌地倾泻进来。光柱切割着空间，空气中浮动着无数细小的金色尘埃，如同活物般翩跹起舞。整个房间被笼罩在一种近乎神圣的、暖金色的薄暮里。
房间中央，一架线条流畅的黑色三角钢琴静静伫立，像一头温顺而强大的巨兽。钢琴前，坐着一个少年。
他背对着门口，微低着头，只看得见一个清瘦而挺拔的轮廓。柔软的黑发被斜射进来的阳光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的肩胛骨随着手臂的动作在薄薄的白色棉质T恤下微微起伏，像一对随时准备展开的羽翼。
他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起伏跳跃。那双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指尖在光线下几乎有些透明。它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灵巧和力度，敲击着琴键，每一次落下都精准无比。流淌出的音符不再是门外听到的片段试探，而是汇聚成了一条真正的河流。时而清亮激越，如同山涧奔涌；时而低回婉转，又似幽谷回响。那旋律带着一种奇异的、蓬勃的悸动感，一下，又一下，仿佛直接敲打在人的心脏上，让血液的流速都随之改变。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门口，连呼吸都忘记了。世界褪去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只剩下眼前这片被夕阳点燃的金色空间，以及那个在琴键上创造奇迹的身影，还有那紧紧攫住我所有感官的、充满生命力的旋律。脚下的木地板传来细微的凉意，提醒着我并非身处梦境。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余韵在金色的尘埃中久久盘旋，不肯散去。少年放在琴键上的手，轻轻抬起，又落下，带着一种完成某种仪式的庄重感。
然后，他微微侧过脸，像是感应到了门口这束凝固的视线。
时间在那一秒被无限拉长、延展。
斜阳的光恰好勾勒出他小半张脸的轮廓。皮肤是冷调的白皙，鼻梁挺直，下颌线条干净利落得如同精心雕琢。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在夕阳的逆光里，瞳孔的颜色显得极深，像蕴藏着一整片沉静的夜空，此刻却清晰地映着门口呆立的我，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讶然，旋即又沉淀为一种深潭般的平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金色的尘埃在我们之间无声飞舞。
“这曲子，”他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质地，却又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像大提琴的弦被轻轻拨动，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敲在我绷紧的神经上，“叫《心动周期》。”
他说话时，目光并未离开我的脸，那平静的审视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砰！砰！砰！
心脏像是瞬间挣脱了束缚，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鼓噪的声音震耳欲聋，几乎盖过了窗外所有的蝉鸣。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口窜上脸颊，烧得耳根都发烫。指尖微微发麻，我下意识地攥紧了门框，冰凉的木料硌着掌心，才勉强维持住没有失态地后退。
“心…心动周期？”我的声音细若蚊呐，干涩得厉害，舌头像是打了结。这四个字在唇齿间滚过，带着一种陌生的灼热感。
他看着我瞬间涨红的脸和明显失措的样子，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像是微风吹皱深潭的水面，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没有解释曲名的含义，只是微微颔首，算是默认。随即，他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回那黑白分明的琴键上，仿佛刚才那简短的对视和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这金色黄昏里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房间里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窗外遥远的蝉鸣和尘埃在光柱中飞舞的声音。金色的夕照依旧慷慨地洒满琴房，可空气却仿佛被抽走了一部分，变得稀薄而灼人。
“阿白？”表哥周扬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谧。他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出现在我身后，看到琴房里的人，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我说怎么找不到你，跑这儿用功来了？”他探头看了看我，“听晚？站门口干嘛？进来啊！”
表哥的大嗓门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拧开了我僵住的关节。我几乎是弹跳般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差点撞到表哥身上。脸颊上的热度不减反增，烧得我头脑发昏。
“我…我听到声音，就…就过来看看。”我语无伦次地解释，眼神飘忽，不敢再去看钢琴前的那个身影，“那个…西瓜！哥，西瓜好了？我去吃西瓜！”说完，也不等表哥反应，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逃也似地离开了门口，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冲回了客厅。
心脏还在胸腔里横冲直撞，那首名为《心动周期》的旋律，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滚烫的温度，清晰地烙印在了我的脑海里。还有那双在逆光中看过来的眼睛，深邃得像要把人吸进去。
身后，隐约传来表哥走进琴房的声音，和他熟稔的调侃：“哟，江述白，把我妹吓跑了？弹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什么，”那个低沉好听的声音淡淡地回应，“随便练练。”
“随便练练？”表哥的声音带着笑，“你这‘随便’的标准可够高的……”
他们的对话渐渐模糊在身后。我扑到客厅的沙发上，抓起一片冰凉的西瓜狠狠咬了一口。甘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却丝毫无法浇熄脸上和心底那莫名燎原的火。
江述白。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舌尖仿佛也尝到了一种微涩又回甘的味道。夕阳的金色碎片似乎还残留在视网膜上，伴随着那首曲子奇异的律动。
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因为这个名字，忽然变得不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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