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纸婚约崔瑛及笄那年，阿爹和阿兄答应打完这场仗便回家陪她和阿娘过年，
还要给她准备顶好的生辰礼。笄礼前阿娘备好洗尘宴，只等着家书传回来，
谁曾想先传来的却是父兄战死沙场的消息。她记得那日来报信的小将满身风霜，
颤颤巍巍地递给她一枚平安符，那是她和阿娘在他们出征前亲自去求的。
如今纸符上印记模糊，染满了血迹。阿娘从他手里接过平安符，久久不语。
随信而来的还有宫里传旨的宫人。崔瑛跟在阿娘身后，
听着父兄的名字从传旨公公的嘴里念出来，又听到阿娘被封为诰命夫人，
她被赐婚给定国公幼子。阿娘冷静地接过圣旨，着人好生招待传旨公公，
又让报信的小将上前，仔细问了父兄的遗骸何日返京，安排府中管事布置灵堂。
短短几个时辰，将军府便挂满素白灯笼，静静地等着尚未归家的人。期间，
族老前来询问将军府日后安排，阿娘都一一应对，处事周全，没人能挑出错处来。
崔瑛看着阿娘单薄的身形，就是这样瘦小的肩膀，撑住了整个将军府，
没有一个人敢在此时作乱，可她看得分明，阿娘的眼中是空洞的。
她乖乖陪着阿娘坐在堂前等候，
听阿娘对着空空的灵堂呢喃：自嫁给你便知晓会有这么一天，可我总想着若是能晚一些，
再晚一些就好了。这算什么，自己死了还不算，搭上我的宝贝儿子，你出息了，
有本事就别回来。堂前无端吹起一阵风，不冷，甚至还有些轻柔。崔瑛愣神，
轻声唤道：阿娘。阿娘轻叹：知道了知道了，快些回来吧，别让我等得太久了。
微风停息，崔瑛坐到阿娘身边，头静静地靠在她的肩膀上。阿娘似抚慰般拍了拍她，
其实她不怕的，她也很想念阿爹和兄长。父兄棺椁送回来前，阿娘没有一日合眼。
办完丧事后便病倒了，便是崔瑛日日在身侧照料，也不见好转。大夫说是心病，药石无效，
要她好生准备后事。说完又深深叹了口气，便抬着药箱走了。那日，阿娘难得精神，
让她从里屋的柜中取出一个匣子，牵着她的手说了许多话：我的好阿瑛，
这些是将军府的家当，原就是要留给你的嫁妆。如今你已及笄，婚事又有了着落，
我也能瞑目了，可惜不能亲眼看着我的阿瑛穿上嫁衣。日后不论如何，都要照顾好自己。
这世上，只有你自己是最要紧的。阿娘说这话时精神尚可，但没过多久，
阿娘在一个很平常的夜里也随父亲去了。那个幼时上树翻墙的崔瑛，
在阿娘死后变成了她的模样，撑着单薄的身躯，支撑起整个将军府。她年纪小，
掌起事来却毫不含糊。遣散府中多数奴仆，只留了不愿离去的一些老仆，
还有陪她一起长大的护卫兼丫鬟青岚。那些面上的体面，她不需要，也不在意。
清点过将军府的家当后，藏了一部分，一部分投到盛京的铺子里，用以支撑将军府日常开支。
还有一部分被族老抢走，她只当是破财消灾，免去一些麻烦。父兄过世，
生前那些交好的大人们慢慢疏远的态度让她深知人情冷暖。
阿爹和兄长用命换来的将军府哀荣，也不过短短几个月便再无人问津。将军府后继无人，
亲族亦无能担大任者，落败在所难免。即便陛下赏赐再多，也不过是个空架子。
如今还能守着将军府过日子，无非是那道将她与国公府绑起来的婚约。
旁人不敢轻易开罪国公府，自然也就不敢招惹将军府。她感念陛下的好意，
不管赵简愿不愿意娶她，只要能借国公府的势，对她来说不算坏事。当然，
还是有人不厌其烦地上门来讨不痛快，想拿所谓血缘亲情捏她，被她一扫帚赶了出去，
阿娘同阿爹成亲时舅父很是看不上这门亲事，没少冷嘲热讽，阿爹的葬礼舅父不曾来，
如今倒想着阿娘，无非是贪图阿娘留下的嫁妆罢了。崔瑛当着将军府门前人来人往的街道，
让青岚把舅父丢出去，又骂他欺负她一个孤女，想占将军府的便宜。看着路人指指点点，
舅父捂着脸匆匆跑了。事后坊间流言纷纷，传她泼辣蛮横，不顾亲情，不孝不悌。
崔瑛忙着处理家中诸事，没空管这些闲话。等日子久了反应过来，
京中已盛传她是个不好相与的女子，各家贵女摆的宴席也许久不曾请过她。她不甚在意，
此时看着宫中送来的赏花宴邀帖，反而有些怔然。青岚，
你说你家小姐我这名声还嫁得出去吗？小姐想抗旨？哦。
她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个未婚夫。那道诏书，一纸婚约，困住的不仅是她一人。
据说那位与她有婚约的定国公幼子赵简，名声倒也不比她好到哪去，日日流连烟花之地，
极尽风流。同在京都，她一向循规蹈矩，没怎么见过这位传说中的纨绔子弟。
有几次宴席听人提及赵公子的风流韵事，也只是一笑而过，
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会和这个人放在一起。说起赏花宴，真心赏花的倒没几个。
崔瑛如今以一人之力撑着将军府的体面已是不易，哪里有闲心打扮。这不，
就被有心人拦住了去路。哟，这不是崔家大小姐吗？听说父皇赏了将军府不少东西，
怎的还是如此寒酸。崔瑛无意争辩，行完礼欲转身离去，可有的人不愿放过她。
齐亦瑶着人拦住她的去路，婢女直接抓住崔瑛的衣袖不让她走。
你算什么东西敢无视本公主？凭你那死在西北的父兄，还是父皇念着崔家几分苦劳的怜悯？
崔瑛盯着被抓住的衣袖，眉头越皱越紧，伸手扯下那片袖子丢开，
掷地有声：家父家兄无愧盛国百姓，无愧天地。帖子是皇后娘娘下的，
配与不配轮不到公主置喙。望公主慎言，臣女告退。
她永嘉公主齐亦瑶的富贵和盛国百姓的安宁，靠的是边关将士以命相搏。
就算说的不是她的父兄，她也断不能任由旁人这般折辱因百姓马革裹尸的将士。崔瑛愤懑着，
强忍着心中一股怒气，未曾发现迎面走来的人，直直撞了上去。那人扶住她，
不让她因冲撞而往后仰倒。她抬眼，撞进一双意欲探索的双眸，眉目俊秀，相貌堂堂。
知明哥哥，你怎么来了！公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崔瑛眉头紧皱。赵简？是了，
她同永嘉公主不曾有过节，何苦为难她一个孤女。是她忘了自己曾听说的那些风流韵事里，
就有公主苦恋赵简多年爱而不得的事。崔瑛推开赵简，请随行嬷嬷领她到偏殿更衣，
仍旧难解心中怨愤。永嘉公主因一个男子就拿父兄身故做引，只为羞辱于她。
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眼中，无非是打了几场仗，死了一些人，
只要没影响到他们的地位和权力，就不会在意。他们只要动动嘴，就能获取更多的利益，
那些铁骨铮铮为他们守护疆土的将士，连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都算不上，真是令人恶心。
然而换完衣服，她还是要到席上虚与委蛇。皇后娘娘不会不知方才发生的事，
又或是有意纵容，此时如无事发生一般，将她介绍给赵简。知明，这位便是崔将军的女儿。
你小时候常在姑母面前说长大了要做崔将军那样的英雄，如今倒好，真要成一家人了，
你可要好好待人家的女儿，切不可像从前一样没个正形。
赵简起身行礼：劳皇后娘娘挂心。皇后接着话头继续往下说：本该尽早让你二人完婚，
但将军府如今遭逢变故，有诸多不便。待崔家姑娘丧期过后，本宫亲自为你们主持婚事才好。
崔瑛神色淡淡，并未因此有过多反应，规规矩矩地起身答话：谢娘娘体恤。
而后皇后客套了几句，又赏了她不少东西。崔瑛坐下小口喝茶，方才吃了不少糕点，
现下有些噎得慌。定国公府的门楣，凭她一个将军府孤女，便是她不在意，
旁人怎么看都是她高攀。如今她还需借国公府的势过活，不必那么早成亲，对她来说是好事。
只是她并未发现，坐在上席的赵简正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略带不耐地喝着茶，
装作端庄的样子，甚是有趣。第二章 什么？未婚夫他亡故了？三年弹指而过，
盛京不乏新鲜事，国公府与将军府的婚约，也消散在盛京的热闹中。
她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安安静静地做她的将军府孤女，本想着就这样，只要国公府不提婚事，
等到再无人提起将军府的时候，她就带着青岚离开盛京。为此，她用藏起来的那部分家产，
在北疆置办了不少产业。父兄一生多数时光都是驻守在北疆，
幼时她同阿娘也在北疆住过一段日子。后来战乱四起，为了她们的安全，也为了少些顾虑，
她和母亲才回了盛京。若早知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不曾回来过。陛下一纸婚约，
换了她三年安宁。倘若不曾与赵简有牵扯就好了，如今想要离开，已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摸了摸手中的扇坠，有些看不明白，赵简究竟想做什么。这枚扇坠，本不该在她手上，
是那人故意给她的。前些日子，盛京都在传国公府的幼子赵简丢了一枚扇坠，
听闻那枚扇坠是他在千金阁花了大价钱求来的。要说国公府家财万贯，
便是多丢几个也不打紧。但那赵公子着了魔般，到处张贴告示：谁能替他寻回扇坠，
他便答应对方一个要求。定国公府公子的一个承诺，当抵千金。她与赵简，
不曾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也没有相知相许的经历，只是刚好身处权势布局下的同一盘棋里。
崔瑛摸着手里的扇坠，揭了赵简贴的告示，亲自登门。
侍女领她至赵简院子书房后识相地退到门外，赵简正提笔书写着什么，
和传闻中的形象相去甚远。崔瑛掏出扇坠：公子告示上所言可真？赵简头都没抬，
落笔平稳：当真。崔瑛不自觉放大声音：我要退婚。赵简抬头，轻笑着道：好。
崔瑛顿住：这婚事是陛下所赐，公子何来自信能抗旨不尊？赵简不慌不忙，
直直看着崔瑛：我早说过，我有你所求之物。崔瑛疑惑：嗯？赵简放下笔墨，
走到崔瑛面前：你自去吧，不过五日，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消息。崔瑛直觉有些不对劲，
眉头皱了皱，最终还是抓起他的手，将扇坠放在他的手心。若是心爱之物，
当好生收着才是，莫要再随便送人了。赵简顺着手抓住她，眉眼俱笑：崔瑛，你心悦我。
她抽开手，急匆匆离了国公府，身后赵简在她离去后敛去笑意，唤来侍卫着手安排。
崔瑛等了五日，亦忐忑了五日，不知赵简究竟作何打算，终于在第五日酉时，
宫中来了陛下的旨意，将军府崔瑛与国公府赵简解除婚约，退还庚帖与信物。
在她还来不及惊讶赵简是如何做到的时候，传旨的宫人接连叹息，她还以为是在可怜她。
公公何故叹息？唉，赵公子年纪轻轻便沉疴难愈，怕是熬不过去了，
特向陛下求了解除婚约的旨意，只求不耽误了小姐，可惜了，本该是天赐良缘，罢了罢了，
咱家还得回宫复命，崔小姐自行珍重吧。崔瑛想冲进国公府问他是什么意思，
可如今他们是真真正正再无干系，她拿什么身份去国公府呢？她捏紧拳头，
青岚已经替她去探问消息，她坐在堂前静静等着，一直到深夜青岚才回来。小姐，
国公府新丧。崔瑛脑中有一瞬的空白，赵简死了。她跑到国公府，
亲眼看着国公府仆从挂起白灯笼，一时急火攻心昏了过去。青岚好不容易把她背回将军府，
她一醒又急着往国公府跑，被青岚一掌劈晕。对不住了，小姐。崔瑛醒了，
这次她没有再急匆匆地往国公府冲，让青岚给她梳洗，照常安排将军府一切事务。
整个丧仪期间都没有出过将军府，无论外面如何议论纷纷，她都一如既往，
像是从未知晓这件事一样。一个月后的将军府已空无一人，三年前留下的年迈仆从们，
早就被一一安排好往后的去处。她简单束了发，收拾好行囊，叫上青岚，
去了城郊的一处墓前，青岚站在不远处等她。赵知明，走好。
崔瑛放下不知何时放进她香囊中的扇坠，此后山高水远，归期不定。她向来不会回头，
自然也不会留恋。北疆天气干燥，她和青岚花了好长时间都没能适应这儿的气候，
但北疆民风淳朴，她感受到的善意倒是比在盛京来得多。初来北疆时为方便行事，
她和青岚以夫妻自居。原本青岚便长得有几分英气，又比她高上一些，扮起男子来十分俊俏。
对外，她在北疆布的产业算不上大，但也足够过上还算富裕的日子，好不快活。
就是青岚这张脸时常招惹一些姑娘家，她出面解决了几次，这些姑娘倒上赶着叫她好姐姐，
时不时给她带自家做的糕点吃食，让她教她们怎么才能找到如此俊俏又听话的好郎君。
暗地里崔瑛搭上了游商的路子，做起粮食采购的生意，同时兼顾药草兜售，
这些在边境都是要紧的行当，需要和边军打好关系。为了掩盖自己暗地里做的生意，
崔瑛每日除了去铺子里看看，就是带着她的小尾巴们读书识字，挣钱养家。读书识礼，
知大义以明心志，当你不用依附旁人时，自会知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女子在当世安身立命不易，只要不弃自身，终能成事。
可阿瑛姐姐不是找了个俊俏相公吗？我并不仰仗夫君而活，自然不会患得患失，
反而我们家俊俏相公离不开我，青岚，你说是也不是？她这般说着，
青岚刚好从院门外进来，无奈地走向她。夫人说的是。青岚相公待阿瑛姐姐真好。
对呀对呀，我日后也要找个这样的夫君。崔瑛：......
这可不是她想要的效果，美色误人啊美色误人！不过这也说明她家青岚被她养得很好，
越来越好看了，想着又洋洋得意起来。闲暇时她也会偶尔想起赵简，
想起那一束在山间盛开的野花，想起他拉着她的手，笑意盈盈又笃定地对她说那句：崔瑛，
你心悦我。书房案桌上常年放着一封书信，两种不一样的字体，有来有回的试探，
那是她唯一带走的与他有关的东西。她描摹了许多遍，但若让她重新选择，
她依然会选择自己，而不是困在国公府，困在赵简夫人的名号里。也许是日有所思，
夜里她梦见了以往许多事，梦见赵简轻轻拂她的发丝，问她似是而非的话。
你不是说心悦我吗？为何要嫁给别人？第三章 相知那三年里，崔瑛与赵简几度偶遇，
崔瑛自诩不在意，却把每一次见面都记在了心里。那日崔瑛只是上街买些布匹，
没想到会遇上赵简，那人手持折扇，扇骨轻摇，似有清风掠过，
身侧随行的是位衣着淡雅的女子，气质清冷，二人如话本中才子佳人一般赏心悦目，
引得旁人纷纷侧目，崔瑛只当没看见，指了面前湖蓝布匹。就这匹了，
劳烦掌柜再备些冬衣，一并送到将军府。掌柜的从愣神中反应过来，
忙不迭地给崔瑛收好布匹，堆满笑意点头称是。赵公子，你看这匹如何？公子？
素衣女子出声询问赵简，但赵简并未搭理，反而直愣愣地瞧着崔瑛。自他们走进这家铺子，
赵简就发现了崔瑛，她如数家珍般同丫鬟计划着要给将军府里的人置办衣物，一眼都没看他。
赵简不解，明明他就在她面前，她也认出了他，
当日在宫里且当她是察言观色不敢同他有过多接触，如今又视他如无物直接离去，
他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吗？赵简压下心中烦躁，
敷衍地回了一句：素心姑娘的眼光自然是不会错的，就这匹吧。素衣女子循着赵简视线，
看到那抹离去的背影，身姿板正，英姿飒爽，亦不曾留恋分毫。那便是将军府的崔小姐吧，
赵公子好福气。多事。崔瑛这一日，采买完府中年节需要的东西，
又顺便查了城中几家店铺的账，午后同青岚去庄上转了一圈，诸事顺遂，崔瑛难得的好心情。
回将军府时已近日暮，街上无甚行人，霞光映照之下，
将军府门口立着的人看起来亦顺眼许多。赵公子有事？你我本就有婚约在身，
何须如此生分。哦？那赵公子想我如何唤你，阿简？还是知明？你讨厌我？
赵公子，明人不说暗话，天子赐婚非你我本意，我不在乎你身边有多少佳人，
也劳烦公子不要在我身上花费心思，维持面上的礼数足够了。好，好得很。
赵简拂袖而去，管家崔伯这才从门后出来：小姐，这赵公子在门口等了三四个时辰，
老奴请赵公子入府等候，赵公子说在门口等着就成，谁想小姐回来得这样晚。
他愿意等便等，只是没事来将军府作甚？老奴不知。她望了眼他离去的方向，
明明早上佳人在侧时他看她一脸漠然，事后又到她家门口等她，似是想同她拉近关系，
真是奇怪，以他以往的作风，应当是不会在意她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妻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