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部:站成树的形状导语:沙暴卷走老黄那天,牛老根的肺里灌满了沙子。
医生说他剩下的日子,够种完半亩地的沙棘。可他偏要在沙丘上画一头牛,
用两千棵苗当骨头,用自己的血当筋。当牛强发现父亲跪在沙里,
把最后一棵苗栽进“牛眼”时,才懂:有些告别,不是消失,是换了种方式,
守着故乡不被风刮走。老根醒来时,喉咙里像卡着团带刺的沙枣。他偏过头,
看见牛强趴在床边,头发上还沾着沙粒,胡茬子冒出了青黑色,
眼下的乌青深得像被人打了一拳。“水……”老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粗粝得扎耳朵。
牛强猛地惊醒,手忙脚乱地端过床头的水杯,又找来根吸管,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嘴边。“爹,
你可算醒了。”他的声音发颤,眼睛红得像兔子,“医生说你肺里全是沙,得住院观察,
不然……”“回家。”老根打断他,眼神倔得像块石头。他知道自己的身子,
就像那片沙化的草场,底子已经空了,住不住院都一样。牛强没敢再劝。他太了解爹的脾气,
像老黄一样,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出院那天,老根让牛强绕路去了趟牛棚。
剩下的牛被秀莲赶到了村后的废弃窑洞,见了老黄,都哞哞叫着围过来,用头蹭他的裤腿,
唯独少了老黄的身影。窑洞角落里,老黄的石槽还空着,上面落了层薄沙。老根走到墙根,
拿起那根牛毛鞭,轻轻放在鼻子底下闻。有老黄的味,有草料的味,还有他自己的汗味,
混在一起,是他活了六十五年的味道。“强子,”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
“把牛都卖了吧。”牛强手里的保温桶“哐当”一声撞在床沿上,里面的小米粥洒出来,
在地上洇出一小片黄。“爹,你……你再说一遍?”“找个好人家,别让它们挨冻受饿。
”老根转过身,往屋外走,阳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皮肤下突出的颧骨,
像地里没刨干净的石头,“卖牛的钱,你别管。”接下来的日子,老根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蹲在门槛上望牛群,也不再对着沙丘发呆。每天天不亮,他就揣着个干粮袋出门,
袋里是秀莲蒸的玉米馍,直到太阳落山才回来,裤腿上沾着湿泥,手上磨出的血泡结了痂,
又被磨破,反复几次,变成了厚厚的茧。秀莲偷偷跟过一次,
回来红着眼圈对牛强说:“你爹在沙丘上挖坑呢,一个坑挖半天,挖完了又填上,
不知道要干啥。”牛强找到爹时,他正跪在沙地上,用铁锹挖树坑。坑挖得很深,
边缘的沙子不断往下滑,他挖三铲,得用筐子往外运两筐沙,额头上的汗珠子掉在沙里,
砸出个小坑,瞬间就没了影。“爹,你这是……”老根没抬头,往坑里扔了颗沙棘籽,
又用手把土摁实。沙棘籽是他托人从县林业局要的,据说耐旱,扎下根就能活。
“这玩意儿好,”他的声音带着喘,咳了两声,却没停手,“你爷爷说过,沙子怕树,
树多了,沙子就不敢闹了。”牛强这才发现,爹挖的坑不是乱挖的。从沙丘顶往下看,
几十个坑连成了一条线,像头牛的脊梁。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爹教他画牛,先画脊梁,
再画头,最后画四条腿,画完了还要用手指头蘸着墨,在“牛眼睛”的位置点两个黑点。
“你想种个牛?”老根抬起头,眼里闪着光,像个得了糖的孩子:“像老黄不?
”牛强点点头,眼泪却掉了下来。他蹲下去,抢过爹手里的铁锹:“我来挖。”老根没让,
只是把铁锹往他手里塞了塞:“你力道大,挖深点。沙棘的根得扎进实土才好活,就像老黄,
蹄子得踩稳了,才敢跟野狗斗。”那天下午,父子俩没说话,只是埋头挖坑。风刮过沙丘,
带着哨音,却不像以前那么凶了。牛强看见爹咳得厉害时,
就递过水壶;爹看见他手上磨出了泡,
就默默从口袋里掏出片创可贴——那是秀莲硬塞给他的,说怕他挖树坑时伤着。卖牛的钱,
老根全换成了沙棘苗。两千棵,装了满满一卡车,是牛强找朋友借的车拉回来的。栽苗那天,
秀莲也来了,带着馒头和咸菜,还有一壶凉白开。老根指挥着把苗分堆,哪堆栽“牛头”,
哪堆栽“牛腿”,说得清清楚楚,像在给牛群分地盘。“这棵得栽在‘牛眼睛’的位置。
”老根拿起一棵最壮的苗,根部裹着湿泥,还带着点土腥味。他蹲下去,
用手把坑底的沙扒开,露出下面的硬土,“老黄的眼睛最亮,能看见三里外的草,
连夜里走路都不用点灯。”牛强看着爹把苗放进坑,用手培土。他的手指被沙子磨得通红,
渗出血珠也没察觉,只是一遍遍地用掌心把土拍实,像在给老黄挠痒。牛强突然想起小时候,
爹也是这样,用粗糙的手给他剥糖纸,把糖塞到他嘴里,自己却舔舔沾了糖渣的手指,
笑得一脸满足。“爹,歇会儿吧。”牛强的声音有点哽咽,风把他的话吹得七零八落。
老根摇摇头,抓起最后一棵苗,栽在“牛鼻子”的位置。他跪下去,用手掌把土拍实,
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啥。“栽完了。”他站起身,望着这片刚栽上苗的沙丘,突然笑了,
笑得咳起来,腰弯得像只煮熟的虾米,却停不住。牛强扶着他,看见他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
红得刺眼,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
秀莲哭着给牛强打电话:“你爹……没了。”老根是在门槛上走的,手里还攥着那根牛毛鞭,
脸上带着笑,像是看见了什么高兴事。牛强赶回家时,沙丘上的沙棘苗已经冒出了嫩芽,
嫩黄的,像老黄刚生下来时的绒毛,怯生生地探着头。老根走的那天,天很晴,
蓝得像块刚洗过的布。他是在后半夜咽的气,临走前,让秀莲把那根牛毛鞭放在他手里。
“告诉强子,别难过。我去找老黄了,它在那边等着我牵呢。”牛强没哭。他给爹擦身子时,
发现爹的手心全是茧,指头上还有没好利索的裂口,是栽树时被沙子磨的。
他想起爹栽最后那棵沙棘苗时,跪在地上,把苗放进坑里,用手一点点把土培实,
动作虔诚得像在拜佛。“爹,你放心,树我替你守着。”牛强在爹耳边轻声说,
“等它们长大了,我就告诉小乐,这是爷爷种的牛。”老根的葬礼很简单,
来的都是村里的老伙计。二愣子也来了,他现在在县城开了个小卖部,听说老根的事,
特意赶回来的。“老根是个好汉子,”二愣子喝了口酒,红着眼圈说,
“当年要不是他让老黄驮我去医院,我这条腿早就废了。”牛强没说话,
只是给爹的坟头培了把土。坟就修在“牛形”防护林的“尾巴”位置,
紧挨着老黄被埋的沙丘。他在坟前栽了棵沙棘苗,是爹没来得及栽的那棵,根部还裹着湿泥。
处理完爹的后事,牛强向镇上请了长假。他要完成爹没做完的事——把剩下的沙棘苗栽完,
把已经栽下的苗浇好水。秀莲不放心,也跟着他往沙丘上跑。小乐放暑假,也天天跟着,
拿着个小铲子,像模像样地给树苗培土。“爸爸,爷爷为什么要把树种成牛的样子?
”小乐一边挖坑一边问,脸上沾着泥,像只小花猫。“因为爷爷的牛在这里呀。
”牛强摸着儿子的头,“它们变成了树,就能永远陪着咱们了。”小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指着一棵刚栽下的苗说:“那这棵就是疙瘩,它最小。”牛强笑了。这孩子,跟他爷爷一样,
认死理。浇水是最费劲的事。村里的井早就干了,得去三十里外的镇上拉水。
牛强找朋友借了辆三轮车,每天天不亮就去拉水,回来时太阳已经老高了。
他用瓢把水倒进树坑,看着水慢慢渗进沙子里,心里就踏实。有一次,他拉着水往回走,
半路上车胎爆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风刮得正紧,沙子打在脸上生疼。他蹲在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