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怪故事
贞观七年的腊月，长安城外的风像裹了冰渣的鞭子，抽得破败书斋呜呜作响。李淳裹着漏絮的棉袍蜷在草席上，牙齿磕碰的声响在空旷的屋里格外清晰。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钻入的寒风吹得奄奄一息，映着他手中那卷字迹模糊的《玄君七章秘经》残页——这是他典当了母亲仅存的嫁妆银簪换来的“仙缘”。书中那句“耳窍通玄，可纳须弥”如同烙铁烫在他心上。三个月了，右耳深处日夜不休的窸窣声，针扎般的刺痛，他深信不疑，这便是内景将开、仙国门扉将启的征兆！为此，他夜夜用祖传的银簪磨尖了探入耳道，每一次深入都带出淋漓鲜血，染透了帕巾，只为逼出那传说中的“兜玄国门”。母亲在隔壁压抑的咳嗽声，像钝刀子割着他的心，更催发了这孤注一掷的疯狂。
这一夜，异变在极致的痛楚中降临。簪尖刺破耳蜗深处某个脆弱隔膜的刹那，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贯穿颅脑！李淳惨叫一声仰面栽倒，屋顶的梁椽在他眼中扭曲旋转，瓦片如枯叶簌簌坠落。待那撕裂魂魄的眩晕稍缓，身下刺骨的冰冷触感却非书斋的泥地，而是某种温润光滑、带着奇异弹性的东西。他挣扎着撑起身，眼前景象令他魂飞魄散——
他竟跌坐在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桃林之中！枝头花瓣并非凡俗粉红，而是莹白剔透如羊脂美玉，散发着淡淡的冷光。脚下并非泥土，而是一片流动的、闪烁着星砂般璀璨金屑的溪流。溪水无声流淌，托起他的身体。远处，一座玲珑剔透、仿佛整块水晶雕琢而成的城阙悬浮于氤氲雾气之上，城门上方，一块巨大的金匾熠熠生辉，上书三个古篆：“兜玄国”。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树下溪畔行走的“人”，不过寸许高矮，羽衣华美如云霞，鹤氅飘逸若流风。这些微小的仙民，见他这山峦般的巨影骤然出现，非但无惧，反而齐整地停下脚步，朝着他躬身行礼，无数细若蚊蚋、却异常清晰的仙乐自他们袖中飘出，汇成一片奇异的和鸣。
“贵客终至！老朽迎迓来迟！”一个清越如磬鸣的声音响起。李淳循声望去，只见一乘由四匹雪白小兽牵引的云母小车，碾过流动的星砂溪面，无声滑至近前。车上老者须发皆白，长须几乎垂地，面容却如婴儿般红润，一双眸子澄澈如寒潭，深不见底。“老朽乃兜玄国主。贵客耳中栖居的绿荧小虫，实为上古女娲大神炼石补天时，溅落人间的一点混沌息壤所化。此虫以耳垢为食，吐纳之间，生发混沌之气，竟于贵客耳窍之内，生生开辟出这一方洞天福地。贵客，便是此界无意间的主宰啊！”
李淳浑浑噩噩，被簇拥着登上云母车，驶向那水晶城阙。城中宫殿剔透无瑕，流光溢彩。国主设宴水晶宫，蚌女娉婷，捧上琉璃盏。盏中酒液澄澈若无物，李淳低头欲饮，酒面却陡然映出人间景象：破败的书斋，卧病的母亲挣扎着够向打翻的药炉，滚烫的药汁泼了一地，母亲枯槁的手在尘土中痛苦地蜷缩抓挠，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嗬嗬喘息！
“此乃‘浮生酿’，”国主抚掌，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脸上是悲悯又超然的微笑，“以尘世悲苦为引，痛饮之后，方得大解脱、大欢喜之回甘。贵客请。”
李淳心如刀绞，一滴热泪落入杯中。泪珠坠下，酒面幻象骤然破碎，化作点点细碎金粉沉入盏底。他仰头，将那混合了泪水与金粉的“浮生酿”一饮而尽！一股灼热辛辣直冲顶门，随即是虚妄的暖意散向四肢百骸，母亲的痛苦影像竟真的在酒力下模糊淡去，一种奇异的、飘飘然的舒适感攫住了他。
就在这心神恍惚之际，仙乐陡然变调！如同金帛被利爪撕裂，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炸响！殿柱上缠绕的蟠龙金饰，龙目骤然爆裂，流出粘稠腥臭的金色血污！席间那些羽衣鹤氅、仙风道骨的文武百官，脸上祥和的笑容瞬间凝固、剥落！皮囊如同脆弱的蛋壳般片片碎裂，露出内里青黑色的骸骨！空洞的眼窝跳跃着惨绿的磷火，獠牙刺破腐朽的牙床，骨爪紧握着森白的骨矛，带着浓烈的死气和贪婪，无声地向他围拢逼近！
“为…为何？！”李淳骇然倒退，撞翻了身后的珊瑚桌案。
宝座上的国主，脸上那悲天悯人的神情如同面具般寸寸碎裂，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狰狞。嘴角咧开，獠牙刺破唇瓣，滴落粘稠的金色液体，声音变得如同砂石摩擦：“为何？自贞观天子灭佛毁寺，断绝天下香火供奉，天界自顾不暇，哪还有余沥分润吾等小仙？香火断绝，仙基朽坏！若不啖食尔等误入者的血肉精魂，如何维系这兜玄洞天不灭？百年了，你是第七十九个！乖乖成为吾等存续的资粮吧！”
李淳魂飞魄散，凭着求生的本能，撞开几具挥舞骨矛的骸骨侍卫，夺路狂奔！水晶宫在他身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琉璃穹顶开始碎裂坠落。他冲入那片莹白的桃林，肺叶如同风箱般拉扯着灼痛的空气。然而，眼前景象让他彻底绝望——桃林深处，虬结如巨蟒的树根盘绕扭曲，形成天然的囚笼！笼中，数十具身着不同朝代儒衫的干尸，或坐或卧，保持着临死前的姿态，空洞的眼眶齐齐“望”向他，脸上凝固着与他此刻一模一样的惊骇与不甘！腐叶堆积的地面上，散落着早已朽烂的书箱、断裂的毛笔，还有半片残破的蛛网。蛛网上，粘着几只早已干瘪、却依旧散发着微弱绿光的虫尸，正是他耳中之物的同类！那绿光如同风中残烛，带着无尽的怨毒和不甘。
骸骨仙怪如潮水般追至桃林边缘，骨矛摩擦的咯咯声令人牙酸。国主立于破碎的水晶宫顶，嘶声狂笑。绝境之中，李淳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残破的蛛网上！一个近乎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电光火石般劈入脑海——蛛虫相克！此乃天地至理！无论是凡间蝼蚁，还是这息壤所化的邪虫，皆难逃天敌之网！
“破！” 求生的意志压倒了恐惧，他嘶吼着，猛地撕下身上早已破烂的棉袍前襟，掏出火折子，哆哆嗦嗦地吹燃！幽蓝的火苗舔舐着浸满汗水和尘土的布片。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燃烧的布团狠狠掷向那片粘着绿荧虫尸的残破蛛网！
布团撞上蛛网的瞬间，幽蓝色的火焰如同浇了滚油般轰然暴涨！火焰并非凡火，呈现出一种妖异的冰蓝色泽！蛛网连同其上粘附的虫尸，在蓝焰中发出尖锐到几乎刺穿耳膜的集体尖啸！那啸声仿佛来自九幽地狱，饱含着亿万虫豸临死前的怨毒诅咒！
尖啸声席卷整个洞天！如同无形的巨锤横扫！追至桃林边缘的骸骨仙怪首当其冲，动作瞬间凝固，青黑色的骨骼表面迅速爬满蛛网般的裂纹，下一秒，如同被重击的琉璃，噼里啪啦地爆碎成漫天骨粉！紧接着是宫殿、是城阙、是那些流淌星砂的溪流……所有由混沌之气构筑的仙国幻境，都在这源自绿荧虫本源克星蛛网燃烧引发的反噬尖啸中剧烈震荡、扭曲、崩解！
“不——！！”立于宫顶的国主发出凄厉绝望的哀嚎，他试图施展仙法，身体却如同沙雕般开始风化剥落，“好狠毒的凡人！你毁我道基！灭我洞天！此仇……此恨……”话音未落，他整个身体连同那残破的水晶宫殿，一同化作漫天飞旋的、闪烁着微弱绿光的沙尘！
整个兜玄仙国在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中走向末日。大地裂开深不见底的缝隙，天空如同碎裂的镜面剥落。李淳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从虚空传来。在意识被彻底吞噬的前一瞬，他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即将干涸的星砂溪流，双手狠狠插入溪底，抓起一大把混杂着冰冷星屑和湿润河泥的“砂土”，死死捂在怀里！随即，脚下大地彻底塌陷，他如同坠入无底深渊，被狂暴的乱流撕扯翻滚……
再睁眼时，刺骨的冰冷和熟悉的霉味冲入鼻腔。他依旧躺在书斋冰冷坚硬的泥地上，屋顶的梁椽完好无损，油灯早已熄灭，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透过破窗，在地面投下清冷的影子。右耳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温热的粘腻感，他颤抖着摸去，满手是半凝固的污血。怀中，那捧兜玄仙国的“星砂河泥”触感冰凉坚硬，竟已凝结成一块拳头大小、沉甸甸的青黑色顽石，表面凹凸不平，残留着指痕，隐隐有极细微的、仿佛星尘般的光点在其深处明灭。
三日后，李母在弥留之际，被儿子用那顽石刮下的石屑煎煮的药汤灌入口中。一碗浑浊苦涩的药汁下肚，老妇人猛地弓起身，剧烈咳嗽，哇地吐出一大团紫黑腥臭、夹杂着血块的污物。吐尽污秽，她灰败的脸上竟奇迹般浮起一丝血色，沉重的喘息渐渐平复，沉沉睡去。沉疴多年的病体，竟真的一日好似一日！
李淳欣喜若狂，待母亲沉沉睡稳，他再次取出那根磨尖的银簪，强忍着右耳的胀痛，小心翼翼地探入耳道深处。这一次，没有针扎的刺痛，没有窸窣的异响，只在耳垢深处，挖出了半截焦黑蜷曲、如同烧焦灯芯般的虫尸，再无半点绿光。那困扰他数月、带他历经仙国奇遇与地狱噩梦的绿荧虫，终于彻底寂灭。
晚年的李淳，已是乡间受人敬重的老儒，唯有他自己知道心底埋藏的秘密。他常在院中那棵老桃树下静坐，手中摩挲着那块温润依旧的青黑顽石。某个雷雨交加的深夜，电光撕裂天幕，惊雷炸响。一道刺目的闪电映亮了他手中的顽石。就在那一瞬间，他清晰地看到，石头的表面不再是粗糙的颗粒，而是呈现出奇异的景象——兜玄国崩毁的废墟之上，焦黑的泥土中，竟顽强地钻出一簇簇碧绿欲滴的新芽！无数寸许高的小人，如同辛勤的蚂蚁，正搬运着微缩的桃枝与星砂，在废墟之上重新搭建起更加微小的、闪烁着星辉的城邦轮廓！
翌日清晨，家人发现李淳背靠桃树，含笑端坐，已然气息全无。他面容安详，仿佛只是沉入一场美梦。紧握的右手掌心，那块青黑顽石从中裂开一道细缝。一只通体碧绿、唯有翅膀边缘染着一圈炫目金粉的绿荧虫，正抖动着新生的薄翼，从石缝中挣扎着爬出。它绕着李淳冰冷的指尖盘旋一周，发出只有他自己灵魂才能听到的、细微的、如同来自远古的嗡鸣，随即振翅而起，化作一道微弱的金绿流光，投入了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幕之中，消失不见。
那雨，带着贞观七年的寒气，也带着息壤亘古的微尘，渗入大地，流向未知的远方。李淳的故事结束了，但那源自女娲补天溅落的混沌之种，那以耳为巢、编织洞天又困锁精魄的绿荧邪虫，其轮回孽缘，才刚刚启程。它将在长白山的风雪中，在黄河的浊浪里，在深宫的灶火间，寻找下一个承载它宿命的耳窍，开启一段段新的、光怪陆离又惊心动魄的《耳中天》传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