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墓志铭，大概会由我男友陆循来写。
他会写：“这里躺着我挚爱的林周知，她是我见过最善良、最勇敢的女孩。”
然后，他会牵起我妹妹林暖的手，告诉全世界：“周知把她的心脏给了暖暖，以后，暖暖会带着她的心，替她看遍这个世界的繁华。”
多感人啊。
连我自己都要被感动了。
我躺在VIP病床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听着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感觉自己就像一截被设定好程序的朽木，正在等待最后的燃烧。
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开始向心脏转移。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一个月。
而我的亲妹妹林暖，从小就有先天性心脏病，最近病情急剧恶化，医生说，找不到匹配的心源，她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上演一出为我量身定做的悲剧。
更巧的是，经过配型，整个移植中心里，只有我这颗即将被癌细胞侵蚀的心脏，与她完美匹配。
只要在我生命体征消失的黄金四小时内完成移植，她就有机会活下去。
“周知，你别多想，好好养病。”陆循坐在我的床边，小心翼翼地为我削着苹果，他的侧脸英俊，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医生说了，还有奇迹的可能。”
我虚弱地笑了笑，看着他手里的水果刀，在苹果皮上划出流畅的弧线，从未断过。他总是这样，做什么事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我们是大学同学，在一起五年。从我确诊那天起，他辞掉了前途无量的工作，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为我寻医问药，为我打理一切，在我因为化疗呕吐时，他会毫不嫌弃地为我擦拭，然后轻声说：“没关系，有我在。”
他是所有人都交口称赞的“二十四孝男友”，是我黑暗生命里唯一的光。
“阿循，”我轻轻抓住他的手，“别骗自己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他的手一僵，水果刀划偏，割破了手指。
一滴血珠渗了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心疼，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林暖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地走了进来。
“姐，”她一开口，声音就带着哭腔，“你别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
她快步走到床边，看到陆循受伤的手指，立刻惊呼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创可贴，小心翼翼地为他贴上，嘴里还埋怨着：“循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那副样子，比我还像陆循的女朋友。
我看着他们，心中那根名为“牺牲”的弦，被彻底拨动了。
我时日无多，与其让这颗心烂在土里，为什么不把它留给最需要它的人？
一个是我的亲妹妹，一个是我深爱的男友。
如果我的死亡，能换来他们的新生，能让他们带着我的心，继续活下去，替我感受阳光，替我走完未尽的路……
这似乎，是我这短暂而失败的一生里，唯一能做的一件有意义的事。
“暖暖，阿循，”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微笑，“我决定了，我签《人体器官捐献志愿书》。”
空气瞬间凝固了。
陆循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声音沙哑：“周知，不……你不能这么做！”
林暖更是“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姐！我不要！我不要你的心！要死……就让我们一起死！”
他们演得真好。
那份震惊、悲痛、不舍，真实得毫无破绽。
我看着他们，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了。
我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林暖的头，又看向陆循，轻声说：“别为我难过。你们要好好地……替我活下去。阿循，以后，暖暖就交给你了，你要像照顾我一样……照顾她。”
陆循双拳紧握，指节发白，最终，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落，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甚至感到了一丝欣慰。
我像个即将登台献祭的圣女，慷慨地规划着自己的死亡，并为这死亡的伟大意义而自我感动。
我以为，这是故事的结局。
我错了。
这，仅仅是谎言的开始。
手术定在三天后。
我的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陆循和林暖几乎是寸步不离。
他们为我念诗，给我讲笑话，回忆我们过去的点点滴滴。
林暖甚至搬来了一张小床，就睡在我的病房里，她说，想在最后的时间里，好好陪陪我。
我常常在弥留之际看着他们，觉得就算立刻死去，也没有遗憾了。
手术前夜，我陷入了深度昏睡。
医生说，这可能是回光返照前的最后沉寂，我的各项生命体征，已经微弱到了极点。
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随时进行心脏摘除手术的准备。
所有人都以为我睡着了。
连我自己也以为。
可我的意识，却像一个被困在深海里的幽灵，能清晰地听到外界的一切声音，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深夜，病房里很安静。
我能听到林暖均匀的呼吸声，和陆循守在床边，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微声响。
一切都那么平和，那么温暖。
直到，我听到林-暖的呼吸声变了。
那是一种刻意压抑的、带着兴奋的喘息。
“循哥……”她梦呓般地叫了一声。
然后，我听到陆循放下书，脚步声极轻地走到了她的床边。
“嘘，小声点，别吵醒她。”陆循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宠溺。
“她不会醒的。”林暖的声音里带着娇嗔，“医生都说了，她现在就是个活死人。”
活死人……
这三个字，像三根淬了毒的冰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意识里。
“你啊，就是胆子小。”林暖轻笑一声，然后，我听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湿润的声响。
是接吻的声音。
就在我的病房里，就在离我的病床不到三米的地方。
我深爱的男友，和我视若生命的妹妹，他们……在接吻。
我的意识，在黑暗的深海里疯狂地尖叫、挣扎，可我的身体，却像灌了铅一样，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被迫收听着这场世界上最残忍的现场直播。
“讨厌……”林暖的声音带着喘息，“都怪你，刚才差点被护士看到了。”
“那能怪我吗？”陆循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谁让你穿成这样在我面前晃？你知不知道，你穿这件裙子有多好看？”
裙子？
什么裙子？
“当然好看啦。”林暖的声音里充满了得意，“这可是我姐最喜欢的那条，香奈儿的限量款。她说等她死了就留给我，我等不及，先拿来穿了。怎么样，合身吗？”
那条裙子……
是我去年生日，陆循送给我的礼物。我宝贝得不得了，一次都舍不得穿，只想留到我们结婚的时候，当敬酒服。
我曾笑着对他说，我要穿着它，嫁给我最爱的人。
“合身，太合身了。”陆循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等她死了，你就穿着它……嫁给我。”
“真的吗？”
“真的。她的保险我早就打听过了，受益人是我。再加上她名下的那套公寓和存款，足够我们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然后出国定居了。”
“那……姐姐的心脏，真的没问题吗？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放心吧，医生说了，虽然有癌细胞转移的风险，但她的心脏本身是健康的，移植成功率很高。暖暖，你以后，再也不用受苦了。”
“嗯……循哥，你真好。为了我，忍了她这么多年。”
“傻瓜，为你做什么都值得。”陆循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就是委屈你了，还要在我面前，演姐妹情深。”
“不委屈。”林暖吃吃地笑了起来，“反正她也快死了。对了，她的那件寿衣……哦不，是婚纱，我也好喜欢……”
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清了。
我的意识，仿佛被投入了绞肉机，被那些恶毒、残忍的话语，撕扯得支离破碎。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不离不弃的守护是假的，姐妹情深也是假的。
他们就像两只贪婪的秃鹫，早就盘旋在我的上空，只等着我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冲下来，啄食我的尸体，瓜分我的血肉和遗产。
我甚至能想象出那副画面：
我冰冷的尸体，被推进手术室。
我的心脏，被取出来，放进林暖温热的胸腔。
然后，陆循拿着我的死亡赔偿金，林暖穿着我最喜欢的裙子，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他们会说：“看啊，这是多么伟大的爱情，多么感人的姐妹情。林周知在天有灵，也一定会为他们高兴的。”
多么讽刺。
多么可笑。
无尽的恨意，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
我不想死了。
我不想就这么便宜了这对狗男女！
我要活着！
我要亲眼看着他们，为他们的所作所G为，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我要让他们知道，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是什么样子的！
就在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前天，我的主治医生张教授，单独找我时说的话。
“周知，其实……还有一个选择。”他当时表情凝重地对我说，“我们院里正在进行一项名为‘普罗米修斯’的实验性心脏再生手术，理论上，有极小的概率可以清除你心脏区的癌细胞，并激活心肌的再生能力。但是……这项手术从未在临床上应用过，风险极高，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一。九死一生，甚至……是十死无生。”
当时，一心求死的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可现在……
这不到百分之一的生机，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要赌！
用我的命，去赌一个复仇的机会！
我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在无边的黑暗中，疯狂地呐喊着，试图重新掌控这具即将死亡的身体。
动起来！
给我动起来！
终于，我的小指，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