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将军正用一块软布,擦拭着他赠我防身的那把匕首。帐内烛火一跳,
我顺手帮他扶正了烛台。你忘了她吗?帐外传来一道空灵的女声。我的呼吸猛地一滞。
我默不作声帮萧策举着烛火。他语气淡淡地应了一声,不曾。
手上还不忘将匕首最亮的锋刃朝向我,映出我的脸。那你何时取来我的心?快了。
许是觉得那声音凄婉,萧策不耐地收起匕首,朝帐外走去。他皱着眉,
说了不要在月圆之夜靠近主帐,阴气太重。回来后他替我披上外衣。
我看着他熄灭多余的烛火,没忍住问了句,刚刚那是谁?他似是被那声音扰得心烦,
战死的士兵家眷。脑子不清醒,总看见幻觉。我点点头,没再多话。1军营有两条铁律,
是他亲口所定。其一,任何女眷,无论身份,不得在夜间靠近主帐十丈之内,违者立斩。
其二,每逢月圆之夜,主帐周围的岗哨会加派双倍,严禁任何人出入。
这是为了防备敌军最精锐的夜枭部队。这两条用人命堆砌的规矩,
今夜都为那个神秘的女人形同虚设。这绝不是一个疯癫遗孀能有的特权。我与萧策成婚三年,
看着他从一个背负着家族罪名的无名小卒,一步步踏上北境军神的宝座。脚下是累累白骨。
无论他的地位如何变化,他对我的爱护与依赖,从未改变,甚至愈发深沉。他看我的眼神,
永远像一只在冰天雪地里寻求归宿的猎犬,热烈、忠诚,带着一丝乞求。
我记得一年前那场惨烈的恶战,他为救被困的我,独自闯入敌军布满奇毒的沼泽地。
他把我背出来时,自己却身中奇毒,浑身皮肤溃烂,血肉模糊。差点就死在我怀里,
连军医都束手无策。是我用以身试药的法子,才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那毒至今未清,
时常在深夜折磨着他,让他痛不欲生。一个能为我连命都不要的男人,他的爱无可指摘,
是我活下去的全部意义。正因如此,今夜这个能轻易突破他所有防线、让他破例的女人,
才显得如此惊心动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萧策最忌讳什么。他忌讳阴气,
忌讳一切鬼神之说,甚至连将士们私下求的平安符都被他下令烧毁。他年幼时,
全家死于一场惨烈的瘟疫,他是唯一的幸存者,从尸堆里爬了出来。
那是他心里最深的一道疤,腐烂流脓,从不许任何人触碰,哪怕是我。可他却对那个女人说,
月圆之夜,阴气太重。他容忍了她,也容忍了自己最大的禁忌。
像是在默许一种他本该深恶痛绝的力量。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用什么,
扼住了我战无不胜的丈夫的咽喉?2我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很多年前,那时的北境,
还没有萧策这尊军神。那时的他,刚刚经历一场惨败,兵败被俘,受尽折磨。
被家族视为弃子,一道除名令将他彻底推入深渊。那段日子,是他人生里最黑暗的时刻。
每一天都在敌人的羞辱和伤口的疼痛中煎熬。我当时只是个随军医女,
凭着一手家传的医术在军中立足。我听闻了他的遭遇,不知是出于医者的仁心,
还是对他那双不屈眼睛的怜悯,我做了一个最大胆的决定。我潜入守卫森严的敌营,
将遍体鳞伤、只剩半口气的他偷了出来。我们身后是数不清的追兵,马蹄声和猎犬的吠叫声,
像是催命的鼓点。我背着他,在没过膝盖的荒原上跑了三天三夜。
躲避着天上盘旋的鹰和地上搜寻的兵。最后,我们都倒在了血泊里,才捡回他一条命。
后来他常常对我说,是我把他从地狱里拉了回来,我是他唯一的光。他说他最恨的不是敌人,
而是那种眼睁睁看着战友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绝望。那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的感觉。
从那以后,我再未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软弱。哪怕是救治伤兵累到脱力,
我也会在他面前站得笔直。我用我的医术,为他守护后方安宁,
让他的士兵断了腿也能重新站起来。我用我的坚强,为他支撑起一片天,
让他知道无论何时回头,我都在。这是我对他最深的体谅,也是我们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
是我们用血和火铸就的羁绊。可帐外那个女人,句句不离心,言语凄婉哀怨,
仿佛凝结了世间所有的软弱。她身上的一切,都充满了萧策最厌恶的,
那种代表着脆弱与纠缠的阴气。是他最想摆脱的过往。萧策的反应却很奇怪,
甚至可以说是诡异。他嘴上说着呵斥,语气里却听不出被触碰创伤的暴怒。
没有那种被人揭开伤疤的歇斯底里。那更像是一种无奈的纵容,一种被迫的忍耐。
仿佛对方是他无法摆脱的宿命。这种纵容,是不是只给了那个特定的女人?
这个念头让我遍体生寒,血液都快要凝固。我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一个可笑的、自以为是的守护者。我用尽全力守护的一切,
在另一个人那里却可以被轻易践踏,甚至被萧策本人默许。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我,
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我的心脏。我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下去,
在谎言和自我安慰中沉沦。我必须查清楚那个女人是谁,无论她是谁,无论真相有多残酷。
我绝不允许任何未知的威胁,毁掉我和萧策用性命换来的今天。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我便以伤兵营药材短缺,需要亲自清点调配新药为由,准备去一趟军需处。
那里存放着所有军中人员的卷宗,从将军到火头兵,无一遗漏。我要看看,那个女人,
究竟是人是鬼。3军需处内,一股陈旧的竹简和草药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有些头晕。
管事的校尉见我亲至,受宠若惊,毕恭毕敬地迎了上来。恨不得把所有账册都搬到我面前。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我提出要查阅阵亡将士遗孀的名册。校尉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告诉我,所有遗孀都已在后方城中被妥善安置,由专人看管。
饮食起居都有定例,绝无可能出现在前线军营。更不用说,在军规最严的月圆之夜,
靠近防卫最森严的主帐。他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下。
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萧策昨夜对我撒谎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脏一阵紧缩,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但我面上不动声色,
甚至还对他笑了笑。我坚持要看名册,理由是核对抚恤金的发放明细,确保没有遗漏。
这是身为将军夫人应尽的职责。校尉不敢违逆,犹豫再三,还是取来了厚厚一摞名册。
我快速翻阅着,上面的记录井井有条。每一位遗孀的去向、抚恤金数额都清清楚楚,
甚至还有她们亲手按下的指印。根本没有所谓的精神失常之人,更没有谁被特许留在营中。
就在我心往下沉,几乎要被冰冷的真相淹没时,萧策的副将裴延走了进来。他看到我,
先是行礼问安,姿态一如既往的恭敬。眼神清澈,找不出一丝破绽。我抓住机会,
状似无意地向他提起昨夜主帐外的怪事。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我问他,
是否知道那个疯癫的遗孀。还说将军心善,竟容忍这等疯妇在营中胡闹。
裴延的眼神闪过一丝极快的异样,快到让人以为是烛火晃动的错觉。他随即恢复了平静,
滴水不漏地回答说,确有其事。他说那是一位姓淮的遗孀,单名一个姜字。因思念亡夫过度,
时常出现幻觉,总以为将军是她的丈夫。他还说,将军仁慈,不忍将其驱逐。
担心她流落在外无法生存,才特许她留在营中,由专人看护。裴延的说法与萧策严丝合缝,
甚至给出了一个具体的姓名,淮姜氏。一个听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名字。这让我陷入了僵局,
他们的谎言编织得天衣无缝。难道真是我多心了?是我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我没有离开,
借口整理药材,留在军需处。暗中观察着来往的每一个人,试图从他们的脸上找出蛛丝马迹。
一个负责清理废旧卷宗的小兵,在搬运一捆沉重的竹简时不慎滑倒。竹简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我走上前去帮忙,帮他将那些蒙尘的卷宗一一拾起。就在我俯身拾捡时,
我的目光被其中一卷吸引了。那是一卷材质特殊的黑色竹简,入手冰冷。
上面用朱砂写着一个刺目的禁字,仿佛封印着什么不祥之物。在禁字旁边,
还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淮音。我刚想伸手去拿,那个小兵却像被火烫了一样,
惊慌失措地将竹简抢了过去。他抱着竹简,像是抱着什么烫手的山芋,嘴里恐惧地念叨着。
不祥之物,不祥之物,将军有令,必须立刻焚毁,片刻都不能耽搁。小兵过度的反应,
和淮音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与裴延口中的淮姜氏只有一个字的差别,
却像是地狱与人间的距离。我瞬间明白了。秘密,就在这卷被列为禁忌的竹简里。
4小兵抱着那卷黑色竹简,神情紧张,脸色发白。仿佛那是什么会噬人的怪物。我没有硬抢,
那只会打草惊蛇。反而温和地帮他收拾好散落在地的其他竹简,还细心地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我的镇定和友善让他放松了警惕,他感激地向我连连道谢,将我当成了救星。
我看着他怀里的黑色竹简,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专业。这种禁物,
邪祟得很,直接焚烧恐怕会泄出不干净的东西。沾染上的人会倒大霉。
必须用我药帐里特制的火油,混合黑狗血和朱砂,才能烧得干净,永绝后患。
小兵显然被我的话唬住了,愣在原地,抱着竹简的手都在发抖。我让他在此等候,
说我去药帐取火油过来。这是为了大家好。他连连点头,对我深信不疑,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我转身离开,却没有走向药帐。那里根本没有什么特制的火油。我绕到军需处后方的僻静处,
从随身的药囊里取出几味有强烈刺激性气味的药粉。我迅速将它们混合,用布包好,
制成了一个简易的迷烟弹。我算准了风向,将迷烟弹扔进了不远处的一个正在燃烧的火盆里。
浓烟瞬间升起,辛辣刺鼻,迅速弥漫开来。闻到的人无不涕泪横流。军需处顿时一片混乱,
咳嗽声和叫骂声此起彼伏。我趁着众人骚乱之际,用湿布掩住口鼻,返回了原地。
在呛人的烟雾中,我迅速用一卷普通的废弃竹简,
换走了小兵因为咳嗽不止而失手掉落在脚边的,那卷刻着淮音的禁忌之物。整个过程,
无人察觉,我的动作快得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刺客。我拿着竹简,回到了自己的药帐。
我屏退左右,落下帐帘,确保四下无人。
我缓缓打开了那卷散发着淡淡血腥和腐朽气息的竹简。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竹简上记载的,并非人事,字字句句都透着邪异。而是一种古老的,以血为媒的献祭仪式,
一种与恶魔的交易。仪式详细描述了,如何用主帅之血,在特定的时辰,特定的地点,
唤醒沉睡在古战场上的所谓守护灵。与之订立契约,便可换取战无不胜的力量,
让千军万马为你所用。竹简的末尾,用鲜血提到了一个名字。前朝那位以身殉国,
被誉为护国神女的淮音公主。她,便是这片古战场的守护灵。
更让我不寒而栗的是契约的代价,那一行行用小字写成的条款,像是魔鬼的低语。献祭者,
将逐渐失去自己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最终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
沦为灵体掌控的傀儡,一个行尸走肉。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萧策那张英俊却日益冷漠的脸。
他看我的眼神,似乎也少了些从前的炽热。萧策,是不是就是那个献祭者?
他已经失去了多少情感?那个夜夜在帐外哀啼的淮音,真的是那位受人敬仰的公主魂灵吗?
5我开始疯狂地回想萧策这几年的变化,试图从记忆的碎片中拼凑出真相。
他确实很少再提起过去的痛苦,甚至连笑容都变得有些模式化。完美得毫无瑕疵。
像一张完美的面具,戴久了,就长在了脸上。连我都分不清真假。我想起数次大战前,
他总会独自进入帅帐的密室,一待就是数个时辰。他声称要推演战局,不许任何人打扰。
可每次出来后,身上都会多出一些无法解释的细小伤口,手腕上,脖颈间。
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我曾心疼地问过他那些伤口的来历。他只说是被沙盘上的模型划伤,
神色坦然,语气轻松,让我不必担心。我当时信了,因为我无法想象我的丈夫会对我说谎。
如今想来,那些伤口,恐怕就是献祭所需的主帅之血。是他与恶灵交易的凭证。
我手中的竹简,内容残缺不全,关键的部分被人为地抹去了。像是要掩盖什么更可怕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