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鹭衔鱼来1 青石板上的银鳞鄱阳湖的秋汛来得急,浊黄的水漫过湖滩的芦苇根时,
阿望的鞋底已经磨穿了第三个洞。他蹲在村口那棵老樟树下,
把脚往石缝里蹭了蹭——石子硌得生疼,却比湿冷的泥水好受些。暮色像浸了水的棉絮,
一点点沉下来。远处的湖面上,灰扑扑的云团里钻出几个黑点,翅膀扇动的声音很轻,
像风吹过晒干的芦苇。阿望认得那是夜鹭,每天这个时候,它们都会贴着水面飞,
尖细的喙一扎进水里,就能叼起闪着光的鱼。他摸了摸怀里的布口袋,
里面只有三颗煮得半熟的红薯,是村长婆早上塞给他的。爹娘走得早,
留下的那间土坯房漏着雨,屋顶的茅草被上个月的台风卷走了大半。阿望今年十二岁,
个子比同龄的孩子矮半截,胳膊细得能看清青色的血管,只有一双眼睛亮,
像浸在湖里的星星。“该回去了。”他对着樟树嘀咕了一句,刚要起身,
裤脚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低头看时,只见一只夜鹭站在他脚边,翅尖沾着泥点,
脖子缩成S形,嘴里叼着条银闪闪的鲫鱼——鱼尾巴还在动,水珠滴在青石板上,
溅起小小的水花。阿望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夜鹭不怕人,往前迈了两步,
把鱼轻轻放在他的鞋边。那鱼有他的手掌长,鳞片在昏暗中泛着淡蓝的光,是条新鲜的活鱼。
“给我的?”阿望小声问。夜鹭没叫,只是歪了歪头,黑亮的眼睛盯着他。过了一会儿,
它扑棱着翅膀飞起来,翅膀尖扫过阿望的头顶,带起一阵风,混着湖水的腥气。
阿望看着它飞进暮色里,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才敢伸手去碰那条鱼。鱼还活着,
尾巴在他掌心轻轻拍了一下。阿望的心忽然热起来,
他把鱼揣进怀里——布口袋里的红薯硌着鱼,有点硌得慌,可他舍不得松开。
他跑回土坯房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挂在屋顶漏着的那片天空上,像个蒙着薄纱的银盘子。
土灶里的柴火早就灭了,阿望找了半天,才从灶膛底下扒出几块没烧透的木炭。
他把鱼放在缺了口的瓦盆里,又往盆里倒了点井水——鱼在水里游了两下,
尾巴搅起细小的波纹。阿望坐在灶门口,看着瓦盆里的鱼,忽然想起娘还在的时候,
也常煮这样的鲫鱼,汤是乳白色的,撒点葱花,香得能让他多吃一碗饭。那天晚上,
阿望没吃鱼。他把瓦盆放在窗台上,看着鱼在水里吐泡泡,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梦里他梦见娘,娘的手很暖,正往他碗里夹鱼块,鱼块上的油花沾在他的嘴角,香香的。
第二天清晨,阿望是被鸟叫吵醒的。他一骨碌爬起来,先去看窗台上的瓦盆——鱼还在,
只是比昨天瘦了点,尾巴没那么有力了。他摸了摸口袋,红薯已经吃完了,肚子饿得咕咕叫。
“对不住啊。”他对着鱼说,“今天就煮了你吧。”他生起火,往锅里倒了点水。
水开的时候,他把鱼放进锅里,又从屋角的陶罐里摸出半颗盐粒,捏碎了撒进去。
锅里的水很快变成了奶白色,鱼香飘出来,阿望的口水差点流下来。正等着鱼煮熟,
门外忽然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阿望跑出去看,还是昨天那只夜鹭,嘴里又叼着一条鱼,
站在门槛上,翅尖的地方有块白斑,像沾了点雪。“你又来了?”阿望蹲下来,
夜鹭把鱼放在他面前,还是那条青石板,昨天鱼留下的水印还在。这次阿望没怕,
他伸手摸了摸夜鹭的翅膀——羽毛软软的,有点凉,像摸在晒干的芦苇上。夜鹭没躲开,
任凭他摸。阿望把新叼来的鱼放进另一个瓦盆里,回头看了看锅里的鱼,忽然改了主意。
他把锅里的鱼盛出来,分成两半,一半放进嘴里——鱼肉很嫩,带着湖水的鲜气,
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很久;另一半他放在石板上,推到夜鹭面前。“你也吃点。”他说。
夜鹭歪了歪头,叼起鱼块,脖子一伸就咽了下去。阿望看着它吃完,忽然觉得,
这间漏雨的土坯房里,好像没那么冷清了。从那天起,每天黄昏,那只带白斑的夜鹭都会来。
有时叼着鲫鱼,有时叼着白条鱼,偶尔会叼来一条小鲤鱼,鳞片红红的,好看得很。
阿望也渐渐摸清了它的习惯:它总是站在门口的青石板上,等阿望出来接鱼,
要是阿望在屋里忙,它就会轻轻啄两下门板,声音很轻,像敲门。阿望给它起了个名字,
叫“雪点”——因为它翅尖的白斑,像落了点雪。他把家里的破碗找出来,洗干净,
每天早上盛一碗井水放在门口,雪点要是渴了,会自己低头喝。有时阿望去湖边捡螺狮,
会看见雪点在不远处的芦苇丛里站着,一动不动,像个灰色的雕塑,等他走过去,
它就会飞起来,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村里的人渐渐都知道了阿望和雪点的事。有人说阿望命好,
连鸟都帮他;也有人说那夜鹭是成了精的,劝阿望别跟它走太近。
村长婆倒是笑着说:“是个有灵性的鸟,知道疼可怜孩子。”她每次给阿望送吃的,
都会多带一个玉米饼,让阿望分给雪点。雪点不怕村长婆。有一次村长婆来送衣服,
雪点正好在屋里,站在阿望的床头,看着她手里的花布衫。村长婆伸手想摸它,它没躲,
反而往阿望身边靠了靠,像是在护着他。“真是个通人性的。”村长婆叹着气,
摸了摸阿望的头,“以后有雪点陪着,你也不孤单了。”阿望点点头,眼睛有点红。
他想起上个月,土坯房的后墙塌了一块,夜里漏风,他缩在被子里发抖。
雪点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进了屋,站在他的床头,翅膀展开一点,像个小毯子,
挡住了从破洞里灌进来的风。那天晚上,他睡得很安稳,没做噩梦。
2 翅尖的伤口秋末的雨下了整整三天,湖面上的雾浓得化不开。阿望坐在屋里,
听着雨点打在破屋顶上的声音,心里有点慌——雪点已经两天没来了。第一天没来时,
阿望以为是雨太大,雪点没法飞;第二天还是没来,他就开始坐不住了。
他把屋里的瓦盆都洗干净,接满井水,放在门口,又把村长婆给的玉米饼掰成小块,
撒在青石板上。可直到天黑,雪点也没出现。“会不会出事了?”阿望坐在门槛上,
看着雨帘。远处的湖面被雾遮住,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风吹过芦苇的声音,呜呜的,
像有人在哭。第三天早上,雨终于停了。阿望揣着两个红薯,往湖边跑。
他知道雪点常去的那片芦苇丛,就在湖滩的东边,那里水浅,鱼多,芦苇长得密,能躲风。
路上的泥很深,阿望的鞋陷在泥里,拔出来时溅了一裤腿的泥。他跑了半个多小时,
终于到了那片芦苇丛。芦苇被雨水打弯了腰,叶子上挂着水珠,一碰到就往脖子里钻,
凉得刺骨。“雪点!雪点!”阿望喊着,声音在空旷的湖滩上飘着,没什么回音。
他拨开芦苇往里面走,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是一根羽毛,灰色的,翅尖有块白斑,
是雪点的羽毛。阿望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他顺着羽毛的方向往前走,走了没几步,
就看见雪点趴在芦苇丛里,翅膀耷拉着,沾着泥和血,嘴里没叼鱼,眼睛半睁着,
看起来很虚弱。“雪点!”阿望跑过去,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翅膀。
雪点叫了一声,声音很轻,带着疼。阿望看见它的翅膀根部有一道伤口,还在渗血,
伤口周围的羽毛被血粘在了一起,结成了硬块。“别怕,我带你回去。”阿望把雪点抱起来,
它很轻,比他想象中轻得多。他用怀里的布巾裹住雪点,把它贴在胸口——这样能暖一点。
往回走的时候,阿望走得很慢,怕颠到雪点,泥地里的石子硌得他脚疼,他也没敢吭声。
回到家,阿望把雪点放在床头的木板上,
又找来村长婆上次给他的草药——那是治跌打损伤的,村长婆说要是不小心摔了,
就嚼碎了敷在伤口上。他把草药放在嘴里嚼,有点苦,涩得他舌头发麻,
嚼烂了就小心地敷在雪点的伤口上,又用撕成条的布条轻轻缠好。“忍忍,很快就不疼了。
”阿望小声说,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雪点的头。雪点闭着眼睛,脖子靠在他的手指上,
像在撒娇。接下来的几天,阿望没再去湖边。他每天给雪点换草药,还把鱼煮成汤,
放凉了之后用小勺喂给雪点——雪点不能飞,没法自己捕鱼,
阿望就把之前雪点送给他的鱼晒成的鱼干拿出来,泡软了喂它。鱼干不多,是阿望省下来的,
他想让雪点快点好起来。村长婆来看过雪点,说伤口没感染,过几天就能好。
她还带来了一个小陶罐,里面装着熬好的米汤,让阿望给雪点喂一点,补充营养。
“这鸟是你的福气,得好好照顾。”村长婆说。阿望点点头,把米汤倒进小勺里,
一点一点喂给雪点。雪点很乖,阿望喂什么它就吃什么,
吃完了就闭着眼睛晒太阳——阿望把它放在窗台上,那里能晒到下午的太阳,暖烘烘的。
第五天的时候,雪点能站起来了。它扑棱了一下翅膀,虽然还有点抖,但已经能飞起来一点,
从窗台飞到桌子上。阿望很高兴,把剩下的半块玉米饼都掰给它吃。雪点吃完了,
飞到阿望的肩膀上,用头蹭了蹭他的耳朵,痒痒的。“你好啦?”阿望笑着问。
雪点叫了一声,像是在回答。又过了两天,雪点能飞出屋子了。那天早上,阿望醒来时,
发现窗台上放着一条小鱼——是雪点叼来的,虽然比平时的小一点,但鳞片很亮,是新鲜的。
阿望看着雪点站在门口的青石板上,翅膀展开,阳光照在它翅尖的白斑上,像撒了点碎银子。
“欢迎回来。”阿望跑过去,摸了摸雪点的翅膀。伤口已经长好了,
新长出来的羽毛是浅灰色的,比周围的羽毛软。雪点又开始每天黄昏送鱼来,
有时还会带点别的——比如一颗红通通的野果,或者一片好看的羽毛。
阿望把这些东西都放在一个木盒子里,那是他娘留下的首饰盒,现在装着他和雪点的秘密。
有一次,阿望在湖边捡螺狮时,看见两个陌生人拿着网子,在雪点常去的芦苇丛附近转悠。
他们穿着城里人的衣服,手里拿着相机,嘴里说着“夜鹭能卖钱”“肉质嫩”之类的话。
阿望的心一下子紧了,他躲在芦苇后面,看着那两个人往雪点的方向走。就在这时,
雪点从芦苇丛里飞出来,往阿望这边飞。那两个人看见雪点,眼睛亮了,拿起网子就追。
阿望急了,捡起地上的石头,朝着那两个人扔过去,大喊:“不许碰它!”石头没扔中,
却把那两个人吓了一跳。他们回头看见阿望,皱了皱眉:“小孩,别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