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上元夜，雨势来得毫无征兆，喧嚣顿成一片湿漉漉的狼狈。
沈砚之护着怀中那卷旧得泛黄的《杜工部集》，仓惶间躲进一处幽深回廊。
雨水顺着廊檐瓦当汇成细密的水帘，在他那洗得发白的青衫肩头洇开更深的印记。
他正低头拂去书页上溅到的水珠，一阵清雅幽香却悄然袭来，混着雨水微腥的凉气。他抬眼，
廊柱阴影里立着一位女子。昏黄的风灯映出她半幅侧影，一袭素锦披风难掩身姿清贵，
帷帽垂下的薄纱被风拂起一角，露出下颌柔和的线条。沈砚之慌忙后退半步，
深揖下去：“雨急廊窄，惊扰小姐，万望恕罪。”声音清朗，带着一丝窘迫的紧绷。
薄纱后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如珠玉轻叩：“无妨。这雨，倒是来得巧。
”她的目光落在他紧护着的书卷上，“公子如此珍重，可是好书？”“微末之物，
聊作消遣罢了。”沈砚之谨慎应答，心跳却莫名快了几分。廊外雨声更密，敲打着芭蕉阔叶，
也敲打着这方狭窄天地里某种悄然滋生的氛围。他望着檐外如织雨幕，
脱口轻吟：“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只是今夜东风，吹落的不是星雨，
倒是这漫天银河之水了。”薄纱后，那双清澈的眼眸倏然亮起。苏婉清微微侧首，
帷帽轻纱晃动：“宝马雕车香满路……公子好才情，这‘银河之水’的譬喻，更添三分新意。
”她顿了顿，语带试探，“只是后句‘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此间却只闻雨打芭蕉，
不见鱼龙夜舞，不免有些辜负上元良辰？”这是考校？沈砚之心头微热，几乎未假思索，
目光掠过庭中一株被雨水洗濯得青翠欲滴的老梅，脱口续道：“雨打芭蕉非丝竹，
自有天籁洗尘嚣。且看庭前老梅骨，洗尽铅华香更饶。”出口才觉太过直白，耳根微微发热。
廊内骤然一静，唯有雨声潺潺。片刻，
薄纱后响起一声极轻的赞叹：“‘洗尽铅华香更饶’……公子此句，道尽风骨，更胜前词。
”苏婉清抬手，纤纤素指从披风内取出一枚小小的羊脂玉佩，温润凝光，
底下垂着细细的青色流苏，轻轻递过，“萍水相逢，公子诗才令人心折。小女子苏清，
这枚小佩，权作赏诗之资。”“这如何使得！”沈砚之连忙推拒，触手温凉细腻，如握暖玉。
他慌乱地摸索袖中，唯有那本陪伴他寒窗多年的《杜工部集》，“小生身无长物，
只有这卷旧诗……若小姐不嫌鄙陋……”“诗书无价。”苏婉清的声音带着笑意，
坦然接过那卷边角磨损的书册，指尖不经意拂过沈砚之微凉的手背。一点微不可察的暖意，
却在两人心头同时炸开。玉佩入手温润，书卷纸页微糙，在雨声交织的昏暗回廊里，
交换了彼此最初的信诺。直到雨势渐歇，苏婉清在丫鬟低声催促下离去，
那道素锦身影消失在湿漉漉的街角，沈砚之仍怔怔立在廊下，
掌心紧握着那枚犹带暖意的玉佩，上面一个清雅的“婉”字，悄然刻进了心里。
---那场上元夜雨，仿佛打开了汴京城里一道隐秘的门扉。此后，
城南临水的“松风茶寮”二楼临窗的位置，便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去处。
沈砚之誊抄书卷得来的微薄铜钱，大多换成了此处的清茶。苏婉清总能避开相府森严的耳目，
轻车简从，如约而至。茶烟袅袅，窗外汴河缓缓流淌。他们谈诗。
沈砚之讲少陵野老的沉郁顿挫，苏婉清则偏爱易安居士的清婉蕴藉。
他蘸着茶水在粗糙的木桌上写下新得的诗句，她则抿唇一笑，信手拈来前人典故评点得失。
更多时候，是沈砚之安静地听她说。她说汴京繁华下的暗涌，说市井百态的鲜活，
言语间那份远超闺阁女子的见识，常令沈砚之暗自心惊，目光中的倾慕也一日深过一日。
“这《千里江山图》，气象何其雄浑！”一次在城西书肆偶遇，两人同观一幅前朝摹本。
沈砚之指着画中烟波浩渺处感叹，“笔法如椽，胸中若无丘壑，焉能至此？
”苏婉清凝视画卷，眸光沉静：“雄浑固是气象，然公子细看此处渔舟野渡，烟火人间，
方是画眼所在。庙堂之高，终需江湖之远为根基。”她声音不高，却如清泉击石。
沈砚之侧首看她专注的侧脸，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眼睫上投下细密的影子，
那句“江湖之远”的回响，重重撞在他的心坎上。情愫在无声处疯长。一次雨后同游废园，
断壁残垣间野花灼灼。沈砚之俯身折下一朵淡紫色的无名小花，簪在她如墨的鬓边。
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肌肤，两人俱是一颤。苏婉清抬眸，清澈的眼底清晰地映着他的倒影，
没有羞涩躲闪，只有一片坦然的、映着天光的温柔。那一刻，
沈砚之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月华如练，静静流淌在相府后花园高耸的围墙之上，
也流淌在墙外僻静小巷的青石板路上。沈砚之倚着冰冷的墙壁，
仰头望着墙头那株探出枝叶的老槐树影，心跳快得如同揣着一面疾鼓。约定的时辰早已过去，
每一刻等待都像被拉长成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神。相府森严，苏振邦的震怒犹在耳边，
他几乎不敢深想婉清的处境。墙内终于传来极细微的窸窣声，像秋虫最后的挣扎。紧接着，
一个素色的布包被用力抛了出来，“啪”地落在沈砚之脚边的泥水里。他慌忙捡起，
入手沉重微凉，解开布包，里面赫然是那枚曾在上元雨夜赠予他的羊脂玉佩，
旁边还躺着一支断裂成两截的白玉簪——那是婉清及笄时苏振邦所赐，她平日最是珍爱。
沈砚之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寒意瞬间攫住了四肢百骸。他攥紧了那冰冷的断簪和玉佩，
指节用力到发白。玉佩上的“婉”字硌着掌心，断簪尖锐的茬口刺入皮肉，
细微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头撕裂般的恐慌。婉清在墙内究竟遭遇了什么？这断簪是意外摔落，
还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几乎让他窒息。他再顾不得隐藏行迹，
压低声音，朝着高墙急切地呼唤：“婉清！婉清！你可安好？”墙内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仿佛刚才的动静只是他的幻觉。沈砚之焦灼地原地踱步，
冷汗浸湿了单薄的青衫。就在绝望像潮水般即将淹没他时，
墙内忽然响起几声短促而用力的敲击，像是用石头在敲打砖石，三长两短，
反复两次——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沈砚之猛地抬头，只见墙头树影剧烈晃动，
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艰难地攀上墙头，素色的裙裾在夜风中凌乱地翻飞。“砚之！
”苏婉清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决绝，她骑在墙头，
毫不犹豫地朝着沈砚之张开手臂的方向纵身跃下。沈砚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用尽全身力气迎上去。巨大的冲力撞得他踉跄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对面冰冷的墙壁上，
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死死抱住怀中的人，苏婉清伏在他肩上剧烈地喘息，单薄的衣衫下，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和冰冷。借着惨淡的月光，他看到她发髻散乱，
脸颊一侧赫然印着几道清晰的指痕，红肿刺目。那枚断簪，此刻有了答案。
“他们……明日就要强纳聘礼……将我许给吏部尚书之子……”苏婉清的声音破碎不堪，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爹爹……锁了我……打了我……砚之，带我走！现在就走！
天涯海角，再苦我也认了！”她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襟，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指甲隔着单薄的衣衫深深掐入他的皮肉。沈砚之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顶门，
烧灼着所有的理智。他用力抹去苏婉清脸上的泪痕，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好！我们走！
”他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衫，裹住苏婉清单薄的身子，弯腰将她背起。苏婉清伏在他背上，
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透了他肩头的衣衫。沈砚之咬紧牙关，辨明方向，
一头扎进汴京如蛛网般复杂幽深的暗巷之中。身后，相府高墙沉默地矗立在浓重的夜色里，
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夜风呜咽，卷起地上零落的枯叶，
也卷走了汴京城里一个相府千金存在过的所有痕迹。---江南水乡的晨曦，
总是浸润着湿漉漉的雾气，悄然漫过青石小桥，洇染着白墙黛瓦。临河一间低矮的瓦房，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苏婉清挽着一个半旧的竹篮走了出来。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相府千金，如今荆钗布裙，鬓边再无珠翠，
只有一朵新摘的栀子花散发着清苦的香气。她蹲在河边青石上，就着微凉的河水浆洗衣衫。
木杵敲打湿衣的声响单调而沉重，水花溅起，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
也晕开了粗布衣袖上几块洗不净的淡淡墨痕——那是沈砚之抄书时不小心沾染的。“娘亲！
”一声清脆的童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一个约莫四岁的小男孩，
像颗小炮弹似的从屋里冲出来，手里举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竹蜻蜓，“爹爹给我做的！
飞得可高啦！”他身后跟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娃，扎着两个细黄的小辫子，
口齿不清地喊着：“娘……娘……抱抱……”奶声奶气，摇摇晃晃地扑向苏婉清的腿。
苏婉清连忙放下木杵，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脸上绽开温柔的笑意，
眼角的细纹在晨光中舒展开来。她一手抱起小女儿，
另一只手揉了揉儿子兴奋的小脑袋：“承志真厉害！念慈乖，看哥哥的竹蜻蜓飞高高。
”她抱着孩子，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屋内。狭小的窗棂内，
沈砚之正伏在一张吱嘎作响的旧木桌上。窗外透进的微光勾勒出他清瘦而专注的侧影。
桌上堆满了书卷和抄好的纸张，砚台里的墨汁已凝了一层薄皮。他时而凝眉沉思，
时而奋笔疾书，沉浸在那方寸天地里，
仿佛窗外妻儿的笑语、河水的流淌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唯有偶尔抬头，
目光掠过窗外的妻子和孩子时，
那深邃的眼底才会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愧疚与深沉的暖意。
他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角，目光落在桌角一方洗得发白的手帕上——那是婉清用旧衣改的，
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平安”二字。日子清苦得像一盅熬煮过头的药。
沈砚之白日里在邻村蒙馆教几个顽童开蒙，束脩微薄；夜里则点起那盏如豆的油灯，
替书肆抄书，直抄到指节僵硬，手腕酸痛。苏婉清则揽下了所有家务，
洗衣、做饭、照料两个年幼的孩子。那双曾经只抚琴弄画的手，
如今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和薄茧。她学会了在集市上与人细声还价，
学会了用粗粮变着法子做出可口的饭食，学会了在昏暗的油灯下缝补衣衫，一针一线，
密密匝匝。一个闷热的夏夜，蚊虫嗡嗡扰人。念慈发了低烧，小脸通红，
在苏婉清怀里不安地扭动啼哭。沈砚之抄书的油灯因添不起太多灯油，光线昏黄摇曳。
他心烦意乱，笔下抄错了一行，懊恼地将那页纸揉成一团，狠狠掷在地上。
细微的响动惊动了苏婉清。她轻轻拍着怀中的女儿，走到桌边，默默捡起那团废纸，展平。
然后，她拿起桌上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转身出去。不一会儿，端回半碗清澈的井水，
轻轻放在沈砚之手边。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一把蒲扇，站在他身侧，默默地为他扇着风，
驱赶蚊虫。一下，又一下。清凉的风拂过沈砚之汗湿的鬓角，也拂去了他心头的焦躁。
他抬起头，对上妻子在昏黄光影中沉静而包容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抱怨，没有委屈，
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安稳。他喉头哽了一下，握了握她放在桌边微凉的手，重新铺开一张纸，
蘸饱了墨。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重新变得沉稳有力起来。摇曳的灯影里，
映着一家四口相互依偎的影子。---时光如小镇外那条无名的小河，
在日复一日的浆洗、炊烟、稚子嬉闹和书页翻动声中，悄然流过七载春秋。
沈砚之从未放下过手中的书卷。教书之余，他遍览史书政论，关注民生疾苦，
常将所见所感、所思所虑，凝于笔端。一篇《江南水患疏》便是这样诞生于陋室昏灯之下。
文中详陈历年水患根源，痛斥地方官吏治水不力、贪墨工款，
更直言朝中某些重臣对此视而不见，乃至姑息养奸，矛头之犀利，言辞之恳切，字字如刀。
文章写成，沈砚之亦知其中利害，并未投递官府，只与几位相熟的地方清流私下传阅，
希冀能唤起一二良知。然而，这卷薄薄的文稿，却如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
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涟漪。其中一份抄本，辗转落入了一位途经此地的按察副使手中。
这位副使刚直不阿，正为江南水患积弊难除而忧心如焚，读罢此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