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乱军过后，乡野尸横遍野。我躲在死人堆里装死，看见一种人面兽身的怪物在啃食尸体。
它们专挑头颅下口，吸食脑髓时发出满足的叹息。我屏住呼吸，
直到一只冰冷的手抓住我的脚踝。“这个活的，”它说，“脑髓定是鲜美。
”……1于七之乱，官兵过后，我所在的乡野成了屠场。我从尸堆里爬出来时，天已擦黑。
不是我自己想动，是压在我身上那具肚破肠流的尸首被什么东西拖开了，
带着一种黏腻的、撕裂的声响，冷风一下子灌满我汗湿的后背，激得我打了个寒噤，
也戳破了我勉强维持的、装死的僵直。我不敢大口喘气，只敢用眼角余光，
从横陈的肢体缝隙里往外瞥。视野所及，是地狱。残阳最后的余晖像泼溅的脓血，
涂抹在折断的兵刃、破碎的旗幡和层层叠叠、姿态各异的尸体上。空气稠得搅不动，
是铁锈、粪溺和一种浓郁的、甜腥的腐败气味混合在一起，吸进一口，
我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远处，还有零星的哭喊和狂笑，是乱兵或者更可怕的东西在游荡。
拖拽尸体的声音不止一处。它们来了。我把脸死死埋进一具尚有余温的尸首脖颈后，
冰凉的触感让我牙关打颤。我听见了咀嚼声，低沉的、满足的哼哧，像野猪在拱食，
却又夹杂着一种……一种不该属于野兽的、细微的啜吸声响。我冒险，
将眼睛睁开一丝极细的缝。暮色浓重，影影绰绰。我看到几团黑影伏在尸堆上，轮廓怪异。
那不是狼，也不是野狗。它们大致有犬的形体，但四肢更显畸长，关节反拧，
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灵活。而它们的头脸……我的呼吸骤停，血液瞬间冻住。
那些东西，顶着的是一张张模糊的、扭曲的……人脸。五官挤在一起，眉眼口鼻依稀可辨，
却毫无生气，如同拙劣的面具扣在兽身上。但它们在动！
一张“人脸”正埋在一个死兵的额前，用力啜吸着什么，
发出“吱溜”的、吸髓剥骨般的声响。那死兵的头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另一只则用前爪——那爪趾黑亮尖长，绝非人手——粗暴地刨开一个老妪的脑壳，
低头凑上去，肩膀耸动，满足的叹息声在死寂的旷野上飘荡，轻得像鬼魂的呓语，
却比任何尖啸更让我胆寒。它们在吃脑子。我的胃猛烈收缩，喉咙里涌上酸水，
又被我死死咽回，呛得眼泪直流。我闭上眼，不敢再看。全身的骨头缝都在往外冒寒气。
装死，必须装死！它们只吃死的……或者，它们只吃不会动的？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息都像在刀尖上滚动。咀嚼声，啜吸声，
满足的叹息，皮肉被撕开的钝响，骨头被咬碎的脆声……交织成一片，在我耳边无限放大，
冲击着我濒临崩溃的神经。我想起老辈人闲谈时提过一嘴的传说，深山老林里，
有种东西叫“野狗”，不是真狗，是含冤横死、戾气不化的人，魂附于兽，
专在战乱灾年出来，食人脑髓，以怨养怨。当时只当是乡野怪谈，付之一笑，
如今……一声短促的、像是被掐断的呜咽从不远处传来，随即是更欢快的啜吸声。
还有活口被发现了？它们也吃活的？这个念头像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
我拼命缩紧身体，减少任何可能的存在感。汗水浸透我破烂的衣衫，混着血污和泥泞，
冷冰冰地贴在皮肤上。尸堆开始散发出更浓烈的恶臭，死亡的气息无孔不入。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吞噬时，周遭的声音渐渐稀疏下来。
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进食声停了。走了吗？我不敢动，连眼皮都不敢抬。又过了不知多久，
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直到月光清冷地洒下来，
四周只剩下风吹过破损旗帜的猎猎声，以及远处隐约的狗吠——是真正的野狗。
绷紧的弦稍微松了一丝。我还活着。我熬过来了。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
我需要水，需要离开这个炼狱，找个地方藏起来，
等到天亮……我试着动了动僵硬麻木的手指，然后是手臂。很好，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我深吸一口气，积攒着一点点力气，准备慢慢从这尸山血海里挪出去。先抬起一条腿。
就在脚踝即将脱离下面那具软塌塌的尸体时，一只冰冷、黏滑、带着难以言喻的腥膻气的手，
猛地从尸堆下方探出，铁箍般攥住了我的脚踝！那触感，绝非活人，也绝非已知的任何野兽！
我浑身的汗毛倒竖，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我僵硬地、一点点地低下头。月光下，一张扭曲的、半人半兽的脸，
正从堆积的残肢断臂下仰望着我。那张脸上的眼睛，没有瞳孔，
只有两团浑浊的、反射着惨淡月光的白翳。它咧开嘴，露出沾着暗红色碎屑的尖牙。
一个嘶哑、摩擦般的声音，带着发现猎物的、毫不掩饰的愉悦，
钻进我的耳朵：“这个活的……”那东西的爪子又收紧了几分，指甲几乎要抠进我的皮肉里。
“脑髓定是鲜美。”2那嘶哑的声音还在耳畔回荡，冰冷的爪子已经深深陷入我的脚踝皮肉，
剧痛和刺骨的寒意交织着窜上我的脊梁。我甚至能闻到它口中呼出的那股腐臭气息，
混合着新鲜脑髓的甜腥味，直冲我的鼻腔。“不——！”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
我发出一声嘶哑的嚎叫，另一只脚胡乱地蹬踹出去，
拼命踢向那张扭曲的人脸和它连接着的黑暗躯体。
脚底传来一种踢中硬木又带着点韧性的怪异触感，伴随着一声恼怒的低吼。
抓住我脚踝的爪子松了一瞬！就是现在！我猛地抽回腿，不顾一切地向后翻滚，
压过不知是谁断开的臂膀，碾过黏腻的内脏，腐臭的血泥溅了我满身满脸。我手脚并用，
像一条被打断了脊骨的狗，拼命向尸堆外围爬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远离这东西！
身后传来低沉的咆哮，还有尸块被粗暴撞开的哗啦声。它追上来了！月光在晃动，
阴影在扭曲。我不敢回头，肺叶像破风箱一样剧烈抽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灼痛。
我能感觉到那东西逼近时带来的阴风，能听到它利爪刮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前面！
前面有一棵被烧焦大半、歪斜着的大树，树干底部似乎有个空洞！我使出最后的力气，
几乎是扑了过去，一头扎进那个狭窄、散发着焦糊和霉菌味的树洞。洞口很小，
仅容我勉强蜷缩进去，但至少，背后有了依托。我死死抵住洞口内侧腐烂的木质，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胸膛，瞪大眼睛向外望去。那东西停在树洞外几步远的地方，
月光清晰地照出了它的全貌。它大约有半人高，躯干像瘦骨嶙峋的饿狼，
覆盖着稀疏、肮脏的短毛，但四肢却异常颀长，尤其是前肢，关节反曲，
末端是那乌黑尖长、如同铁钩般的爪子。而它的头颅……那确是一颗人头，大小与成人相仿，
但皮肤是死灰色的，紧紧包裹着颅骨，五官扁平，像是被强行按在兽身上的一张面具。
唯有那双眼睛，没有瞳孔，只有浑浊的白翳，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我藏身的树洞，嘴角咧开，
滴落着黏稠的涎液。它没有立刻冲上来，而是在原地踱了两步，歪了歪那颗诡异的人头，
似乎在评估。然后，它俯下身，用那长爪轻轻刨了刨地面，
喉咙里发出那种令人牙酸的、仿佛砂纸摩擦的嘶哑声音：“躲……有用？”它的人脸上，
竟然扯出一个极其僵硬、堪称恐怖的“笑容”。
“新鲜的……活气……藏不住……”它开始慢慢靠近，一步，又一步，不疾不徐，
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那双白翳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冷冰冰的光，牢牢锁住我。
我浑身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树洞狭小，我无处可退。我的手在身边胡乱摸索，
希望能找到一块石头，一根树枝，任何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
但只摸到湿滑的苔藓和腐烂的木头碎屑。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上来。
它的影子已经笼罩了洞口，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它低下头，
那张扭曲的人脸几乎要探进树洞，浑浊的白眼珠近在咫尺。我甚至能看到它脸上细微的褶皱，
以及嘴角残留的、暗红色的脑组织碎末。完了……就在我闭目待死之际，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紧接着是几声模糊的、像是人语的吆喝，
还有火把晃动的光芒由远及近！那东西的动作猛地一顿，抬起头，
警惕地望向声音和火光传来的方向。它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不甘的咆哮，
那人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狰狞。火光和人声越来越近。它又低头看了我一眼，
那白翳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怨毒，然后猛地调转身形，四肢着地，以一种快得惊人的速度，
悄无声息地窜入旁边的黑暗灌木丛，消失不见。树洞外，只剩下它留下的腥膻气味，
以及我粗重得如同破锣般的喘息。得……得救了？我不敢相信，依旧死死蜷缩在树洞里，
瞪大眼睛望着洞口那片被月光和远处微弱火光照亮的区域。心脏还在疯狂擂动，
四肢软得没有一点力气。是谁来了？官兵？幸存的乡民？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脚步声和说话声清晰起来，确实是人的声音，虽然语调惊慌疲惫。“娘的，
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快找找还有没有活口，捡点能用的东西，天亮前必须离开！
”“看那边！好像有动静！”几支松明火把凑了过来，晃动的火光一下子照亮了树洞周围，
也映出了我苍白惊恐的脸。“这里有个活的！藏在树洞里！
”一个穿着破烂号衣、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喊道。另外两三个人围了过来，
他们同样衣衫褴褛，面带菜色，手里拿着棍棒或是卷刃的刀，看起来像是乱兵溃勇，
但也可能是趁乱求生的流民。看到是活人，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断裂，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涌上喉头，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污淌了下来。我想说话，
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拉他出来。”一个看起来像是头领的、面色阴沉的中年人发话。
那刀疤脸伸手进来，抓住我的胳膊，将我半拖半拽地弄出了树洞。重新站在地面上，
我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全靠扶着焦黑的树干才勉强站稳。
“兄……兄弟……谢……谢谢……”我声音嘶哑，语无伦次。那面色阴沉的头领打量着我，
目光锐利：“就你一个？看见什么了没有？”他的眼神里带着审视和警惕。
我猛地想起刚才那恐怖的人面兽，急忙指向灌木丛消失的方向，声音发颤：“有……有怪物！
吃……吃脑子的怪物！刚才就在那儿！”几人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又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
刀疤脸嗤笑一声：“吓傻了吧？这鬼地方，野狗多了去了。”“不是野狗！”我激动地反驳，
比划着，“它长着人的脸！会说话！它说……说我的脑髓……”“行了！
”那头领不耐烦地打断我，眉头紧锁，“别说胡话了。能走就跟着，不能走就自己留下等死。
”他们显然不相信我。或者说，在这尸横遍野的炼狱里，
任何超出常理的恐怖似乎都变得“合理”而被刻意忽略，活下去才是唯一要紧的事。
我看着他们开始在附近的尸体上翻找值钱的东西，或者剥下尚且完好的衣物，心中一片冰凉。
他们救了我，却又对我的警告置若罔闻。但我不敢一个人留在这里。那东西可能还没走远。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哑声道：“我……我能走。我跟你们走。”头领瞥了我一眼，
没再说什么。我勉强跟上这支小小的、在死亡边缘挣扎求活的队伍，
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这片尸骸之地。每一步都感觉那双浑浊的白翳眼睛在黑暗中盯着我，
那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脑髓定是鲜美……”我知道，那东西不是幻觉。
它就在这片血腥的夜幕下，而我，似乎已经被它标记了。3我踉跄地跟在队伍末尾，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炭火上。脚踝被抓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带着一种不祥的麻痒，仿佛那怪物的冰冷还残留在我皮肉里，正往骨头缝里钻。
我不敢低头看，生怕看到伤口已经发黑溃烂，或者……长出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队伍沉默地前行，只有粗重的喘息、脚踩在泥泞和碎骨上的噗嗤声，
以及偶尔压低嗓音的催促。火把的光亮有限，勉强照亮脚下几步远的范围，
更远处的黑暗像浓稠的墨汁，随时可能吞噬过来。我总觉得，在那黑暗里，
有不止一双浑浊的白翳眼睛在窥伺。那个面色阴沉的头领走在最前面，偶尔停下来，
警惕地四下张望。刀疤脸和另一个瘦高个跟在他左右，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路旁的阴影。
还有一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落在队伍中间，和我隔着几步远，始终低着头，
仿佛地上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我的神经依旧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
发出呜咽，我以为是那东西的嘶吼；远处真正的野狗争食的吠叫，让我浑身一颤，
差点叫出声。每一次阴影晃动，我都觉得是那长着人脸的怪物要扑出来。“喂，
你说那东西……”刀疤脸不知何时放慢了脚步，凑到我旁边，压低了声音，
带着一股劣质烟草和口臭混合的气味，“真长着人脸？”我猛地点头，
喉咙发紧：“千真万确！还会说人话！它说……说活的脑髓……”我说不下去了，
胃里一阵翻腾。刀疤脸咂咂嘴，
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混杂着恐惧和病态好奇的光：“他爹的，这世道，
真是啥鬼东西都出来了。比那些杀千刀的官兵还邪乎。”走在前面的头领回头瞪了我们一眼，
眼神锐利如鹰。刀疤脸立刻缩了缩脖子，加快了脚步，不敢再多问。
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是来自前方，也不是来自两侧，更像是……来自头顶。
我忍不住抬起头。夜空晦暗，残月被薄云遮蔽，只透出朦胧的光晕。
几棵枯树的枝桠像鬼怪的爪子伸向天空。就在我抬头的一瞬间，
似乎看到旁边一棵较高的秃树枝杈间，有个黑影极快地缩了回去，快得几乎让我以为是错觉。
可那树枝，轻轻晃动了一下。我的血凉了半截。它没走！它一直跟着我们！在树上！
我想大喊，想提醒他们，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漏气声。头领他们会信吗？
他们只会觉得我疯了，或者干脆把我丢下。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我不敢再抬头，只能死死盯着前方同伴的背影，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但即使这样，我也能感觉到，来自上方的、冰冷的注视，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后颈上。
队伍在一片相对完整的残垣断壁前停了下来。这里以前似乎是个土地庙，
如今只剩半堵墙和一个塌了半边的屋顶，勉强能挡点风。“就在这儿歇歇脚，天亮再走。
”头领发话，声音带着疲惫。几人默默地散开，检查着这片小小的避风港。
刀疤脸一屁股坐在一块倒下的石碑上，掏出个水囊灌了一口。
瘦高个警惕地守在断墙的缺口处。那个沉默的年轻人则走到最里面的角落，抱着膝盖坐下，
依旧低着头。我靠着冰冷的残墙滑坐在地上，浑身脱力。脚踝的疼痛和麻痒更清晰了。
我偷偷卷起裤脚，借着远处火把微弱的光看去——脚踝上清晰地印着几个乌黑的手指印，
边缘已经肿胀发亮，皮肤下面隐隐透着一种不祥的青紫色。我轻轻一按，不是剧痛，
而是一种诡异的、深入骨髓的酸麻。这不是普通的抓伤……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
越收越紧。“喂，你。”头领的声音突然在我面前响起。我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
他蹲在我面前，那双阴沉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脚踝。“你这伤，
怎么回事？”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喉咙发干，
结结巴巴地解释：“就……就是刚才，被那东西抓的……”头领伸出手，不是来查看伤口，
而是用粗糙的手指，隔着空气，虚点了一下我脚踝上的乌黑指印。他的眉头紧紧皱起，
脸色在跳动的火光阴影下显得更加难看。“怎么了，头儿？”刀疤脸也凑了过来。
头领没回答，只是死死盯着我的伤处，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音低得几乎只有我们三人能听见：“野狗印……真的是‘野狗’……”刀疤脸倒吸一口凉气，
脸上的刀疤都扭曲了：“操！真有那玩意儿？”头领猛地站起身，后退了一步，
看着我的眼神瞬间充满了警惕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