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这条绝版碎花裙时,我签下了自己的器官租赁合同——镜中倒影正举着氯丙嗪针管对我微笑。
晨光被厚重的维多利亚式彩窗割裂,在蒙尘的拼花地板上投下诡谲的暗红与幽蓝。我拖着最后一个纸箱跨过门槛,松木与陈年灰尘的气息立刻扼住了呼吸。陈默从旋转楼梯上探出身,额角沾着蛛网,笑容却明亮:“晚晚,阁楼有宝藏!”
这座他继承的郊外老宅,像一头蛰伏在时间之外的巨兽。挑高的天花垂下黄铜吊灯,灯罩积着灰蒙蒙的虫尸;深色胡桃木护墙板沉默地延伸,暗处雕刻的葡萄藤纹路仿佛在缓慢蠕动。2003年的盛夏在这里似乎失效了,只有阴凉如影随形。
陈默献宝似的将一个沉甸甸的物件塞进我怀里。是台奥林巴斯OM-1胶片相机,黑色金属机身冰得我一哆嗦,蒙皮边缘已微微翘起,露出底下暗黄的胶水印痕。相机旁躺着几卷用橡皮筋捆住的胶卷,外壳褪成了浑浊的蜜糖色。“准是我爸当年乱塞的,”陈默用袖子蹭掉相机取景器上的灰,“老古董了,还能不能用啊?”
好奇心压过了那丝莫名的不安。午后,我捏着那卷最旧的胶卷走进了街角“时光冲洗店”。玻璃门上褪色的柯达胶卷广告在风里啪嗒作响。柜台后的老师傅戴着老花镜,慢悠悠将胶卷卷入显影罐。红灯亮起,机器嗡嗡低鸣,像老宅深夜的叹息。
等待的半小时漫长得令人心慌。老师傅终于掀开冲洗槽的盖子,湿漉漉的照片被镊子夹起,一张张挂在细绳上滴水。水珠顺着相纸滑落,晕开模糊的影像。他递过几张:“姑娘,你男朋友家那老宅子,够有年头啊。”他指着其中一张,“瞧这布置,这家具,够味儿!连你妈年轻时候穿过的裙子款,现在都流行回来咯?”
我的视线凝固在他指尖。
泛黄的照片里,是这间老宅的客厅。阳光透过如今已封死的彩窗斜射进来,灰尘在光柱中狂舞。约莫五六岁的陈默坐在地毯上,专注地摆弄着一列锡兵。而在他身后,那张我今早才擦拭过的、雕着狮头爪的深红色丝绒沙发一角,坐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细小的、天蓝色的矢车菊图案,撒在奶油色的底布上,领口系着同色的飘带——和我上周拆开快递试穿、此刻正挂在我新家衣柜里的那条裙子,一模一样,连胸前那枚贝壳纽扣的位置都毫无二差。
但真正让我血液冻结的,是她的脸。
那是我。
眉眼弧度,鼻梁的线条,甚至微微抿着、习惯性带着点倔强的嘴角。分毫不差。只是照片中的“我”,眼神空洞地望着镜头,嘴角挂着一个僵硬、凝固的笑,像橱窗里摆放过久的蜡像。
照片右下角,用白色铅笔标注着拍摄日期:1983.7.21。
我颤抖着翻过照片。背面,一行因年代久远而略显模糊的铅笔字迹,像冰冷的针扎进眼里:
“1983.7.21 小默生日,阿宁乖。”
阿宁?谁是阿宁?
我几乎是冲回老宅的。维多利亚式的高耸门廊投下浓重的阴影,吞没了夏日的燥热。陈默正赤膊在客厅安装一盏复古壁灯,汗珠沿着结实的背肌滑落。
“陈默!”我把照片拍在布满灰尘的旧茶几上,玻璃震得嗡嗡响,“这是什么?这个阿宁是谁?她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样?为什么穿着我的新裙子?!”
他动作顿住,放下工具,拿起照片。目光扫过画面,又翻到背面,眉头一点点锁紧。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只有我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交织。
“巧合。”他终于开口,声音异常干涩,眼神却避开了我,“角度问题,光线问题,再加点心理作用,看谁都像自己。这裙子……复古款嘛,过去流行过,撞衫有什么稀奇?”他用力把照片卷起来,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粗暴,“至于阿宁……可能是我爸那边的某个远房表妹?小时候来过,我早没印象了。”
“没印象?”我指着照片上的男孩和他身边的锡兵,“这是你!这是你爸送你的生日礼物,你不是说过吗?还有这沙发,这窗户!这叫没印象?”
“林晚!”他猛地拔高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烦躁和……恐惧?他一把攥紧照片,指节发白,“一张二十年前的旧照片而已!人死灯灭,过去的事翻出来有什么意思?别自己吓自己!”他不再看我,转身大步走向书房,沉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落锁。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在空旷的老宅里回荡,像某种终结的宣判。
那晚,老宅的寂静有了重量,沉沉压在胸口。我蜷缩在陌生的四柱床上,新换的亚麻床单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月光被彩窗扭曲,在墙上投下斑驳陆离、不断晃动的色块。陈默睡在隔壁客房,门缝里没有一丝光亮。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声音刺破了死寂。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
是布料被用力、缓慢、带着强烈恨意撕裂的声音。
“嘶啦——嘶啦——嘶啦——”
一声,又一声,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从头顶上方传来。
阁楼。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我屏住呼吸,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溜下床,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我贴在卧室门后,那撕裂声仍在持续,单调而执着,像凌迟的钝刀。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终于停了。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粘稠。
直到天边泛起灰白,我才敢打开门。客厅空无一人,书房的门依旧紧锁。我鬼使神差地走向自己的衣柜,里面挂着寥寥几件新衣。手指带着不祥的预感,拨开最外侧的几件衬衫。
空的。
那条崭新的、天蓝色矢车菊碎花裙,不见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我猛地拉开衣柜底层的大抽屉,胡乱翻找。指尖触到一团冰冷、纠缠的织物。我把它扯了出来——
是那条裙子。
或者说,是它的碎片。
奶油色的底布和天蓝色的矢车菊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布条扭曲缠绕,如同被野兽的利爪蹂躏过。飘带断成几截,那枚精致的贝壳纽扣孤零零地躺在碎布堆里,闪着冰冷的光。毁灭的痕迹如此彻底,带着一种宣泄般的疯狂。
我颤抖着,捏起一片最大的、尚能看出裙摆形状的碎片。翻到内侧,靠近缝合线的地方,缝线针脚细密整齐,与这条网购裙子廉价的缝纫方式截然不同。那里,缝着一块小小的、早已褪成姜黄色的布质标签。
标签上的字迹是手写的深蓝色墨水,因岁月和无数次洗涤而晕染、模糊,却依旧狰狞地刺入我的瞳孔:
阿宁 · 1983 · 定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