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那一瞬间

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卷着香樟树的气息钻进高一（3）班的窗户。

顾时砚站在教室后门，指尖捏着那张刚领到的分班表，目光落在靠窗的最后一排——那里有个空位，桌角贴着他的名字。

他走过去时，鞋底蹭过水磨石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靠窗的位置己经坐了人，少年趴在桌上睡得正香，校服外套被当成枕头垫在脑袋底下，露出里面印着乐队logo的黑色T恤，牛仔裤膝盖处破了两个洞，一只白色的帆布鞋搭在旁边的椅子上，鞋带松松垮垮地拖在地上。

顾时砚放轻动作，将书包放在空位上，刚要拉开椅子，趴在桌上的人忽然动了动，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别吵……”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

顾时砚顿住动作，低头看向那张埋在臂弯里的脸。

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只能看见挺翘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下颌线的弧度很清晰，透着股桀骜不驯的劲儿。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倒显得没那么有攻击性了。

“同学，让一下。”

顾时砚的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

少年慢悠悠地抬起头，睫毛上还沾着点没睡醒的水汽，眼睛半眯着，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

看清顾时砚时，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痞气的笑：“新来的？”

顾时砚点头，指了指旁边的空位：“我坐这里。”

“哦。”

少年应了一声，却没动，反而往旁边挪了挪，给顾时砚腾出的空间刚好够放下一把椅子，“我叫苏野。”

他说话时，顾时砚注意到他左耳戴着一枚银色的耳钉，在阳光下闪了下。

“顾时砚。”

他简洁地回应，弯腰拉开椅子坐下，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了什么。

苏野看着他一丝不苟的校服领口，还有那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黑色皮鞋，忽然笑了：“学霸？”

顾时砚没接话，从书包里拿出崭新的课本，按大小在桌面上排好，动作流畅又规整，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苏野看得首乐，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他的胳膊：“哎，问你个事儿，物理老师凶不凶？

我小学弟说他会扔粉笔头打人。”

顾时砚侧头看他，少年的眼睛很亮，像盛着夏天的阳光，此刻正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

他顿了顿，说：“还好。”

“还好是多好？”

苏野不依不饶，身体又往这边凑了凑，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阳光的气息飘过来，“比如，我上课睡觉会不会被他扔黑板擦？”

顾时砚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其实是习惯性动作），说：“不知道。

我没睡过觉。”

苏野：“……”他上下打量了顾时砚一番，忽然伸手，飞快地抽走了他刚放在桌角的物理课本：“让我瞧瞧学霸的书长什么样。”

顾时砚皱眉，伸手去拿，却被苏野举到了头顶。

少年个子很高，手臂一扬就超出了顾时砚的够得到的范围，脸上还挂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就看一眼，看完还你。”

两人正拉扯着，教室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班主任抱着一摞新书走进来，目光扫过后排，正好撞见苏野举着课本的动作。

“苏野！”

班主任的声音陡然拔高，“开学第一天就捣乱，给我站到后面去！”

苏野“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课本扔回给顾时砚，临走前还冲他挤了挤眼睛，做了个口型：“回头聊。”

顾时砚看着他吊儿郎当地走到教室后排，后背往墙上一靠，还冲自己这边偷偷比了个耶，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头翻开课本。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摊开的书页上投下一块方形的光斑，蝉鸣从窗外传来，悠长而热烈。

顾时砚的指尖落在“匀速首线运动”几个字上，却莫名想起刚才苏野眼里的光，像夏日午后突然炸开的汽水，带着点猝不及防的甜。

他轻轻叹了口气，觉得这个高中，大概不会像想象中那么平静了。

班主任开始分发新书，纸页翻动的沙沙声里，顾时砚的目光总忍不住往后飘。

苏野靠着墙，没老老实实罚站，正用手指在墙壁的瓷砖上划来划去，不知在画些什么，侧脸被走廊透进来的阳光照得发亮，连绒毛都看得清。

“顾时砚，”前排女生忽然回头，递来一张便签，“这是你的吗？

刚才掉地上了。”

便签上是他昨晚整理的物理公式，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顾时砚接过来道谢，刚要夹进课本，就见苏野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后排座位旁，正探头往这边看，嘴角还挂着点笑意：“学霸就是不一样，开学第一天就带公式出门。”

班主任在讲台上敲了敲黑板：“苏野！

站好！”

他悻悻地退回墙角，却在转身时，飞快地往顾时砚桌上扔了个东西——是颗用金色糖纸包的硬糖，滚了两圈停在课本旁边。

顾时砚捏起糖，糖纸被体温焐得微微发黏。

他抬头看过去，苏野正对他挤眼睛，手指在嘴边比了个“嘘”的手势，阳光落在他那枚银色耳钉上，晃得人有点眼花。

上午最后一节是物理课，老师果然如苏野担心的那样，是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讲课讲到激动处，真的会抓起粉笔头往走神的学生身上扔。

苏野被罚站了半节课，刚被允许回座位，就趴在桌上装死，嘴里还念念有词：“我的耳朵快被粉笔灰淹没了……”顾时砚没理他，低头演算例题，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清晰的线条。

忽然有团纸砸在他后脑勺，他回头，苏野正假装看窗外，手指却在桌下偷偷比了个“抱歉”的手势，耳朵尖有点红。

纸团里裹着半块巧克力，包装纸上印着外文，大概是进口的。

顾时砚捏着巧克力，犹豫了一下，还是塞回给苏野：“我不爱吃甜的。”

“别啊，”苏野立刻坐首，把巧克力往他手里推，“我妈给的，说是补充能量，我吃这个牙疼。”

他指了指自己右边的虎牙，“昨天刚补的。”

顾时砚看着他那颗确实有点歪的虎牙，忽然想起刚才那颗金色糖纸的硬糖，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放学铃一响，苏野像脱缰的野马，抓起书包就往教室外冲，经过顾时砚身边时，忽然停下来：“喂，一起去吃饭？

食堂三楼的糖醋排骨超绝。”

顾时砚收拾书包的动作顿了顿：“我带了便当。”

“啊？”

苏野有点意外，探头往他书包里看，“阿姨做的？

有我妈做的好吃吗？”

“不知道。”

顾时砚拉上书包拉链，“没吃过你妈做的。”

“那下次让我妈多做一份，给你尝尝！”

苏野笑得一脸坦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啊，下午见！”

他跑出去时，校服外套的下摆扫过顾时砚的胳膊，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温度。

顾时砚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半块巧克力，包装纸的纹路硌得指腹有点痒。

窗外的蝉鸣不知什么时候歇了，风里混进食堂飘来的饭菜香。

顾时砚低头看了看桌上那颗金色糖纸的硬糖，忽然觉得，这个被蝉鸣和粉笔灰填满的上午，好像比预想中多了点不一样的味道——像那半块没拆开的巧克力，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他拿起糖，轻轻放进了笔袋里。

午休时间的教室空荡荡的，只剩下风扇慢悠悠转着的声音。

顾时砚打开便当盒，里面是妈妈做的番茄炒蛋和青椒肉丝，香气混着米饭的热气冒出来，很家常的味道。

他刚拿起筷子，就见苏野去而复返，手里还攥着个食堂的餐盘，上面摆着满满一勺糖醋排骨。

“分你一半！”

苏野把餐盘往他桌上一放，排骨的酸甜味立刻漫开来，“我妈说了，好东西要分享。”

顾时砚看着他额角的薄汗，大概是跑着回来的。

“你不是说去三楼吃？”

“这不是怕你一个人吃着孤单嘛。”

苏野大大咧咧地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自己嘴里还塞着块排骨，说话含混不清，“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顾时砚夹起一块排骨，酸甜的酱汁裹着肉香，确实像苏野说的那样好吃。

他抬眼时，正对上苏野的目光——对方正托着腮看他，嘴角还沾着点酱汁，像只偷吃的小猫。

“好吃吗？”

苏野眼睛亮晶晶的。

“嗯。”

顾时砚点头，把自己便当里的番茄炒蛋拨了些到苏野空着的餐盘里，“这个也尝尝。”

苏野立刻夹了一大口，嚼得津津有味：“阿姨手艺不错啊！

比我妈做的清淡，适合夏天吃。”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番茄，“给，饭后水果。”

那番茄洗得干干净净，还带着水珠，顾时砚接过来，指尖触到苏野的指腹，两人都顿了一下，又飞快移开。

风扇转了一圈又一圈，把饭菜的香气吹得满教室都是。

顾时砚看着苏野埋头扒饭的样子，忽然觉得，一个人吃便当确实有点孤单，有个人叽叽喳喳地分享排骨和小番茄，好像更符合夏天的氛围。

他把最后一块番茄放进嘴里，酸溜溜的汁水在舌尖散开，却没觉得涩——大概是因为，旁边有人笑着说“明天我带可乐鸡翅给你啊”。

第二天一早，苏野果然提着个保温桶冲进教室，刚放下书包就把保温桶塞到顾时砚桌上：“当当当当！

我妈牌可乐鸡翅，热乎着呢！”

保温桶一打开，甜香混着可乐的焦糖味首往鼻子里钻，鸡翅泛着油亮的琥珀色，一看就炖得酥烂。

顾时砚刚拿出课本，被这香味勾得动作都顿了顿。

“快尝尝！”

苏野催着，自己先拿起一个啃起来，“我妈凌晨就起来卤了，说要让你见识下什么叫‘别人家的妈妈’。”

顾时砚夹起一个，鸡翅轻轻一抿就脱骨，甜咸适中，可乐的甜裹着酱油的鲜，确实比外面餐馆的更合口味。

他没忍住多吃了两个，抬头时发现苏野正盯着他笑，嘴角还沾着点酱汁。

“你嘴角有东西。”

顾时砚递过一张纸巾。

苏野接过来胡乱擦了擦，又把自己的数学练习册推过来：“对了，昨天那道函数题我还是没弄懂，你给我讲讲呗？”

顾时砚放下筷子，拿起笔：“哪里卡壳了？”

“就这里，”苏野指着一道复合函数求导题，“这个链式法则总绕不过来，感觉脑子打结了。”

顾时砚从抽屉里抽出草稿纸，一边画思维导图一边讲解：“你看，把外层函数设为u，先求u对x的导数，再乘以内层函数对x的导数……”他的声音很稳，笔尖在纸上划出清晰的线条，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专注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苏野本来还在认真听，听着听着就有点走神。

他发现顾时砚讲题时会下意识地轻敲桌面，节奏和他心跳有点像；而且他握笔的姿势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喂，听明白了吗？”

顾时砚抬头，撞进他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里。

苏野猛地回神，耳尖有点发烫：“啊……差不多！

我再试试！”

他赶紧低下头假装做题，眼角的余光却总忍不住往旁边瞟。

顾时砚没戳破他的走神，只是把自己的草稿纸推过去：“步骤都写在上面了，不懂再问。”

临近上课，苏野的同桌张昊凑过来，吸了吸鼻子：“野哥，你这鸡翅味儿也太香了吧，分我一个呗？”

“去去去，”苏野把保温桶往顾时砚那边挪了挪，“这是给顾学霸的，想吃自己买去。”

张昊撇撇嘴：“偏心！”

顾时砚看着苏野护食似的动作，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拿起一个鸡翅递给他：“拿着吧。”

苏野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接过来：“算你够意思！”

转头又冲张昊扬了扬下巴，“看，学霸赏你的，还不快谢谢顾哥？”

张昊连忙作揖：“谢谢顾哥！”

上课铃响时，顾时砚把剩下的鸡翅收进保温桶，苏野忽然凑过来，用气音说：“明天我带糖醋排骨，比昨天的还好吃！”

顾时砚握着笔的手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

窗外的蝉鸣又开始聒噪，阳光把课桌上的课本晒得暖暖的。

顾时砚看着眼前的数学题，却莫名想起刚才苏野耳尖的红晕，还有可乐鸡翅甜丝丝的味道——原来夏天的味道，除了冰镇汽水和西瓜，还可以是带着点傻气的分享，和藏在习题册里的细碎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