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窗棂糊着素色纱纸,晨光透进来时,会在铜制熏笼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案上摆着的青瓷瓶里,插着几枝风干的兰草,是淑妃前几日赏的。
每日的活计不过是整理熏笼里的银丝炭、伺候淑妃晨起梳妆,虽比浣衣局的冰水日子轻松,可浅碧色宫装裹着的身子,总觉得空落落的 —— 这体面是淑妃给的,若没有真本事攥在手里,哪天风一吹,就散了。
唯有指尖攥着那枚 “苏” 字残玉时,玉的凉意才能让我稳住心神:深宫里的安稳,从来都是自己挣来的。
那日清晨,我端着鎏金托盘去给淑妃送早茶,刚到寝殿外,就听见司言宫女的声音从帘内传出来,带着几分严厉:“叩首时膝盖要并齐,腰杆得绷首了,起身时步子慢些,别带风 —— 娘娘最厌轻狂毛躁的性子,你们可得记牢。”
我脚步顿了顿,捧着托盘在廊下站定,眼尾的余光瞥见帘内几个新晋宫女正僵硬地跪伏着,司言正伸手纠正她们的姿势。
那些细碎的规矩,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 —— 从前在浣衣局,哪懂这些?
如今在淑妃身边,一步行差踏错,不仅自己要遭殃,更会连累淑妃厌弃,断了我查案的路。
往后几日,我总借着送点心、取衣物的由头,绕去司言教规矩的偏院。
看她给淑妃递帕子时,必是 “双手捧着帕角,左角压右角,微微躬身递到娘娘手边”;听她回话时,永远 “垂着眼帘,声音放软,不与娘娘的目光相碰”;连走路的步幅,都要 “一步迈半脚长,脚后跟先落地,免得发出声响”。
夜里歇下后,偏殿的烛火会多亮一个时辰 —— 春桃扮作淑妃坐在榻上,我则在她面前反复练习叩首、起身、回话,首到膝盖泛出青紫,动作终于能做得行云流水,连春桃都忍不住说:“姑娘,你现在这模样,比宫里的老宫女还规矩。”
我却摇了摇头,摸了摸膝盖上的印子:这点疼,比起苏家满门的冤屈,算不得什么。
淑妃渐渐察觉到我的细致。
一日晨起梳妆,她看着我为她插那支赤金点翠步摇 —— 指尖捏着步摇的簪尾,轻轻一旋就固定住,连垂着的翡翠穗子都没晃一下 —— 忽然笑了:“你倒学得快,比那些教了半月的宫女还利落些。”
我顺势放下梳妆匣,声音放得柔缓:“都是娘娘宫里的人教得尽心,奴婢不过是多留了些心。
对了,奴婢近日琢磨着,之前给娘娘调的‘静心香’,若是加少许‘玉露膏’进去,不仅安神效果更久,香气还能像晨露沾兰似的,绵长得很。
不知娘娘愿不愿让奴婢试试?”
淑妃本就偏爱清雅的香品,闻言立刻点头:“你且放手试,宫里的香料库,让画屏陪着你去,要什么只管取。”
我心中一喜 —— 这正是我要的机会。
调香是我的长项,若能在这上面做出新意,既能讨淑妃欢心,更能借着去香料库的由头,听些各宫的动静,接触到更多有用的消息。
往后去香料库的日子,我总故意晚到半刻 —— 这时辰,各宫取香料的宫女正聚在库房角落闲聊。
我一边给香料罐贴标签,一边竖着耳朵听:“皇后宫每月都要采十斤上等檀香,说是给景琰殿下祈福,可我瞧着,那些香倒有一半送进了丹青阁”;“容贵人最近天天用‘暖香’,听说那香能引陛下多留会儿,可惜陛下还是更爱去淑妃娘娘这儿”;最让我心头一紧的,是淑妃宫的老宫女跟同伴说的话:“柳丞相上月给娘娘送的西域奇楠,听说还是赵宰相托人从边关捎来的 —— 两位大人私下往来可密着呢,连太医院的李院判,都常去赵府赴宴。”
我捏着香料勺的手顿了顿 —— 父亲当年就是因弹劾 “朝中官员结党营私、贪墨盐税” 被贬斥,如今柳丞相与赵渊往来密切,莫非父亲的冤案,真与这两人脱不了干系?
夜里,我让春桃悄悄给小禄子带了句话,让他多留意前朝官员家眷的闲谈,尤其是柳、赵两家的动静。
三日后,小禄子借着送冻疮药的机会,把一张叠得极小的纸条塞给我 —— 纸条上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迹:“柳赵二人上月共收盐商张万三贿赂十万两,还把弹劾他们的御史周大人贬去了西北;听浣衣局给赵府送衣的老太监说,苏将军死前,正查盐商私通边关的事。”
指尖捏着纸条,纸角几乎被我攥得发皱。
原来父亲的死,是因为撞破了他们贪腐通敌的阴谋!
那封 “通敌密信”,定是他们为了掩盖罪行伪造的。
我将纸条凑到烛火边,看着它烧成灰烬,又把灰混在茶水里喝下去 —— 这仇恨,我得咽在肚子里,等养足了力气,再一点一点吐出来。
日子刚稳了些,麻烦就找上了门。
兰心是皇后的远房侄女,上个月刚被调到淑妃宫当差,仗着有皇后撑腰,总爱找我的茬:要么说我整理的熏笼炭块不够匀,要么嫌我送的茶太烫。
那日午后,淑妃说想吃冰糖银耳羹,我刚把熬得稠滑的羹汤盛进白瓷碗,兰心就凑过来,笑着说:“苏瑾妹妹,我来帮你递吧,免得你笨手笨脚的。”
可她刚接过碗,手腕就猛地一歪 —— 滚烫的羹汤大半泼在我手背上,她还故作惊慌地喊:“哎呀!
苏瑾妹妹,你怎么不接稳些?
这汤烫得很,可别伤着了!”
手背瞬间红了一片,灼热的疼顺着指尖往胳膊上窜。
春桃气得脸都白了,刚要上前理论,我却用眼色拦住了她。
我垂眸看着手背上迅速肿起的红印,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先伸手将淑妃面前溅到汤渍的桌布拢到一旁,声音依旧平静:“兰心姐姐,这羹汤刚从灶上端下来,奴婢特意用布巾裹着碗底,就是怕烫着。
方才姐姐递碗时,手腕往奴婢这边偏了半寸,若真是奴婢没接稳,汤该泼在地上,怎会偏偏溅在奴婢手上?”
淑妃皱着眉,目光落在兰心身上。
兰心急了,忙辩解:“娘娘,是她伸手太慢!
我……姐姐的袖口,” 我打断她,抬手指了指兰心的月白色袖口,“沾了不少羹汤呢。
若是奴婢的错,姐姐站在对面,袖口怎会脏?”
兰心低头一看,果然见袖口湿了一大片,还泛着甜腻的银耳渍,脸色瞬间白了。
淑妃沉下脸:“兰心,你既在本宫宫里当差,就该守本宫的规矩。
刁难同事还敢撒谎,罚你禁足三日,抄写《女诫》十遍 —— 若再敢放肆,就回你皇后姑母宫里去!”
兰心咬着唇,狠狠瞪了我一眼,却不敢再反驳,只能躬身退下。
事后,春桃拿着药膏来给我涂手背,不解地问:“姑娘,她那般欺负你,你怎不趁机能让娘娘重罚她?”
我看着药膏在红印上化开,轻声道:“她是皇后的人,若罚得太重,皇后定会记恨,说不定还会找机会报复咱们。
如今这般小惩大诫,既让她知道我不好惹,又没把事情闹大,才是稳妥 —— 咱们现在的日子,经不起风波。”
春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却知道,这不过是后宫生存的第一课:藏住锋芒,不是懦弱,是为了把力气攒在刀刃上。
往后的日子里,我一边把 “静心香” 改良成 “凝露香”—— 加了玉露膏的香丸,燃起来时会带着一丝清冽的兰香,太后寿宴上,淑妃用这香得了太后一句 “清雅不俗” 的夸赞;一边借着小禄子传来的消息,一点点梳理柳丞相与赵渊的关系网:柳丞相掌着户部,管着天下财赋,赵渊则掌吏部,握着官员任免的权柄,两人一个管钱、一个管人,互相扶持着打压异己,连边关的盐税都被他们私吞了大半 —— 父亲当年查的,正是这笔盐税的猫腻。
我还会在跟淑妃闲聊时,偶尔提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今日去香料库,听见宫女说赵宰相又提拔了自己的门生当江南盐运使”;“画屏姐姐说,柳丞相的夫人近日在宫外买了座大宅子,光是花园就有好几亩”。
淑妃虽依赖父亲,却也不是糊涂人,听得多了,渐渐皱起眉:“父亲与赵渊往来,莫不是真有什么事瞒着我?”
见她起了疑心,我便不再多言 —— 有些话,点到即止,比说透了更有用。
那日,淑妃让我帮她整理父亲送来的书信,我在一叠信纸里,看到柳丞相写给淑妃的话:“赵渊近日似对盐务格外上心,己派了亲信去江南查账,你在宫中若听到相关消息,可及时告知为父。”
我的指尖抚过 “盐务” 二字,心脏猛地一跳 —— 父亲当年就是因查盐务获罪,柳、赵二人如今还在盯着盐务,这背后定有更大的阴谋。
我将信放回原处时,指腹在 “赵渊” 二字上蹭了蹭,眼底的寒芒藏得极深:你们欠苏家的,不仅是一条人命,更是满门的清白 —— 这笔账,我会一笔一笔算清楚。
淑妃宫的日子,像一杯温在炉上的茶,表面泛着平静的热气,内里却藏着暗涌。
我在这杯茶里,泡进了宫廷的规矩、调香的技艺,也泡进了对仇人的恨意与算计。
每一次屈膝行礼,每一次调制香丸,每一次听着宫人的闲谈,都是在为复仇磨砺刀刃。
我知道,藏锋不是为了苟活,是为了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 等那一天到来时,我会亲手掀开这杯茶的盖子,让藏在杯底的锋芒,刺穿所有的谎言与罪恶。
属于苏家的公道,我终会亲手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