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页边缘的炭化痕迹像凝固的火焰,胭脂写的小字被火舌舔过,晕成一片模糊的粉紫,倒像极了苏妄白裙上晕开的血花。
他突然想起档案柜里那本泛黄的《鹤鸣戏楼花名册》,手指一抖,存根差点掉进脚边的纸篓。
档案室的铁皮柜像排沉默的巨人,在应急灯的绿光里投下歪斜的影子。
陈砚踩着木凳够最上层的抽屉时,柜顶积了十年的灰簌簌往下掉,迷得他睁不开眼。
抽屉锁早锈死了,他用消防斧柄砸了三下才撬开,里面果然躺着那本花名册,红色封皮褪成了浅粉,像被雨水泡过的桃花。
“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九月”的字迹在第一页,钢笔字力透纸背。
陈砚的指尖划过“旦角苏妄”那行,旁边用铅笔标着“擅《游园惊梦》,赠票三张”,再往下数三行,“账房陈砚之”几个字突然刺痛了他的眼——那字迹和他父亲留给他的笔记本上的笔迹,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花名册里夹着张折叠的信笺,展开时簌簌作响,像枯叶在风中抖。
是陈砚之写给苏妄的,钢笔字洇了水,有些笔画晕成了墨团:“妄妹台鉴:今得老板允,中秋加演《游园惊梦》,己嘱票务留前排双座。
前夜你说福源记的桂花糕加了新蜜,散戏后同去,票钱我先垫着,记你账上……账上”两个字被圈了圈,旁边用胭脂画了个小小的鬼脸,想来是苏妄看信时画的。
陈砚盯着那鬼脸,突然想起镜中影子眼角上挑的笑,后背一阵发凉——原来那不是诡异,是娇俏。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吓了他一跳。
还是那个陌生号,发来张照片:褪色的戏票根,和他手里这张能拼成完整的一张,胭脂小字在照片里更清晰些,末尾还有行极轻的铅笔字:“欠我的桂花糕,记得加双份蜜。”
发送时间是三点十七分。
陈砚瘫坐在木凳上,木凳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响。
他终于明白“他还欠我半块戏票钱”是什么意思——那半张被横梁压住的戏票,该是陈砚之攥在手里的入场券,他没来得及把另一半给苏妄。
而“欠的桂花糕”,根本不是点心,是那场没赴成的约。
窗外的月光突然亮起来,透过气窗斜切进来,在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档案室的穿衣镜不知何时转了过来,镜面蒙着层薄灰,像蒙着层雾。
陈砚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发现左眉骨上多了颗小红痣——和花名册里陈砚之的肖像旁标注的“左眉有痣”,分毫不差。
“叩叩。”
不是门响,是镜子在响。
镜面的灰被一只手指慢慢擦开,露出苏妄的半张脸。
她还穿着那件白裙,只是裙摆的焦痕淡了些,头发也不滴水了,鬓角别着朵绢花,是《游园惊梦》里杜丽娘戴的那种粉梅。
“你终于肯看了。”
她的声音清晰了许多,像浸在清水里的玉石,“陈砚之总说我认死理,欠的东西非追着要,可他自己呢?
欠我的戏,欠我的糕,欠了八十年。”
陈砚张了张嘴,喉咙像被桂花糕的甜腻堵住:“那场火……是电线老化。”
苏妄的声音沉了下去,镜面的灰又浓了些,“后台堆着旧布景,一点火星就烧起来了。
我在化妆镜前描眉,听见他喊我快跑,回头时只看见横梁砸下来,他把我往安全出口推,自己没躲开。”
她顿了顿,指尖在镜面上画着圈,“他手里攥着两张戏票,一张给我,一张……大概想留给未来的谁吧。”
陈砚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咱家老辈是管账的,当年戏楼烧了,欠了笔良心账,得还。”
那时他只当是糊涂话,现在才懂,所谓的良心账,是跨了八十年的牵挂。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条彩信,老张发来的:“小陈,刚整理旧物,发现你爷爷的转业证,附页写着‘原名陈砚之’,还有张他和女伶的合影,你看看像不像你对象?”
照片里的年轻男人穿着长衫,左眉有痣,正给身边的白裙女伶递桂花糕,女伶笑得眉眼弯弯,鬓角的粉梅绢花,和镜中苏妄别着的那朵,一模一样。
“桂花糕要凉了。”
苏妄的声音带着点催促,镜面的灰彻底散开,她身后隐约能看见戏楼后台的雕花柱子,“你总说自己不信这些,可你抽屉里的桃木手链,不是一首戴着吗?
那是他亲手刻的,说能护着陈家后人。”
陈砚猛地拉开抽屉,那条被他嫌土气、却从没摘过的手链,木头纹理里果然藏着小字——“妄安”。
不是平安的安,是苏妄的妄。
三点十七分的钟声从档案馆的老座钟里飘出来,像片羽毛落在心尖。
陈砚拿起桌上的桂花糕,轻轻放在镜面前:“加了双份蜜。”
镜面里的苏妄拿起一块,咬了小口,眼睛弯成了月牙:“还是福源记的味道。”
她的裙摆渐渐变得透明,像被月光融化,“其实我早不怪他了,就是想亲口告诉他,那天我藏了盒新做的杏仁酥,想分他一半。”
陈砚看着她的身影慢慢淡去,突然想起花名册最后一页的火灾伤亡名单,苏妄的名字旁写着“救起时紧攥戏票,气绝前喊‘砚之’”。
而陈砚之的名字后面,是“失踪,疑被埋于后台”。
镜面上的灰重新蒙上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砚把两张戏票拼在一起,刚好能看见完整的“鹤鸣戏楼”西个字。
他将拼好的戏票放进铁皮盒,和花名册、信笺放在一起,突然发现盒底刻着行字:“欠的总会还,等的总会来。”
窗外的天泛起鱼肚白,老张的电话打进来:“小陈,今天不用上班,我替你请了假。
对了,你爷爷的战友说,当年戏楼废墟里挖出过个烧焦的木盒,里面有半块没化的桂花糕,和一串刻着字的桃木手链。”
陈砚挂了电话,看着镜面上残留的淡淡胭脂痕,突然笑了。
他拿起那盒没动过的桂花糕,往城南走去——福源记的胖阿姨说过,她们家的桂花糕能放三天,现在送去给苏妄的后人,应该还来得及。
路过档案馆门口的梧桐树下,他看见石缝里冒出株新苗,嫩绿的叶片上沾着点粉,像极了苏妄鬓角的绢花。
陈砚蹲下身,用手给它松了松土,风一吹,叶片轻轻晃着,像在道谢。
手机在这时又响了,陌生号发来最后一条信息:“杏仁酥的方子,放在你爷爷的笔记本里,第三十二页。”
陈砚翻开那本泛黄的笔记本,第三十二页果然夹着张油纸,上面用铅笔写着“杏仁粉三钱,蜂蜜一勺”,末尾画着个小小的鬼脸,和信笺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他突然明白,所谓的“午夜叩门”,从不是纠缠,是跨越时空的赴约。
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牵挂,就像福源记的桂花糕,哪怕过了八十年,甜香也总能飘到该去的地方。
三点十七分的钟声彻底消失在晨光里,陈砚站起身,往阳光里走。
口袋里的桃木手链温温的,像有人用掌心焐了八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