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魂录

“师父说，飞升是大喜事，可我总觉得他像忘了带什么东西。

比如：他不成器的徒弟，我。”

摘自虞音的《捡魂录·手记》山巅云雾缭绕，松涛阵阵。

虞音跪坐在冰凉的青石板上，仰着头，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眼眶也红红的，像只受了惊不知所措的兔子。

她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张没画完的符，朱砂墨未干，蹭得袖口一片斑驳。

她面前，一道璀璨夺目的金光光柱正缓缓收敛，光柱中隐约可见一个道袍飘飘、仙风道骨的身影，正以一种极其平稳却又不可抗拒的速度向上拔升。

“师、师父……”虞音的声音带着哭腔，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的懵，“您……这就走了啊？”

光柱中的身影，也就是虞音的师父清虚子，闻言微微颔首，面容慈悲，宝相庄严，声音空灵得仿佛从天外传来：“痴儿，莫做此等小女儿情态。

为师今日得证大道，飞升仙界，乃是大喜事。

你当，为为师高兴才是。”

话是这么说，可他老人家飞升的速度半点没减，眼看就要突破云层了。

“可是师父！”

虞音急了，慌忙举起手里那半张符，“这个‘清风化雨符’的最后一笔，您还没教我怎么收势呢！

还有，您早上答应帮我稳固魂魄的，这……这还没稳呢！”

她的魂魄天生不全，灵力时灵、时不灵的，修习术法总是慢半拍，平日里全靠师父帮着梳理稳固，才能勉强像个正常人。

师父这一走，她感觉自己脑子里的那点东西，更像是一锅被搅得七荤八素的粥了。

清虚子身影顿了一下，似乎、大概、可能……轻咳了一声？

那空灵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匆忙：“呃……符之一道，重在领悟，勤加练习便可。

至于魂魄……嗯，下山去，历练红尘，积德行善，自有你的缘法机缘……”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飘忽。

“下山？”

虞音更懵了，“我去哪儿啊？

师父您还没给我盘缠呢！

山下哪个方向有缘法啊？”

光柱顶端己经没入云层，只剩下师父的下半身还在视野里。

那祥云瑞光衬托下的身影，似乎微妙地僵硬了一瞬。

“缘，妙不可言……随心而去即可……为师……去也……”最后三个字几乎细不可闻，随即，光柱猛地一收，彻底消失在九天之上。

漫天异彩、扑鼻异香也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山巅呼呼的风声，吹得虞音道袍猎猎作响，发丝糊了满脸。

她呆呆地跪坐着，仰头望着空荡荡、蓝盈盈的天空，看了好久。

半晌，她才吸了吸鼻子，慢吞吞地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半张废符，小声嘟囔：“……可是师父，山下吃饭，是要花钱的啊。”

“师叔祖！

师叔祖！”

一个略显焦急的少年声音由远及近。

穿着同样款式的灰色道袍，年纪约莫十西五岁的少年林小豆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正在冒烟的小丹炉。

“师叔祖，您没事吧？

我刚在炼丹，看到金光……咦？

太师祖呢？”

林小豆看着空无一人的山顶平台，又看看跪坐在地、一脸茫然的虞音，心里咯噔一下。

虞音转过头，眼神空洞，语气平板无波：“小豆啊，师父他……成仙去了。”

林小豆手里的丹炉“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炉灰撒了一地。

他张大了嘴，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飞、飞升了？！

就、就刚才那道金光？！

太师祖他老人家……真的得道了？！”

巨大的震惊过后，狂喜和崇拜瞬间淹没了林小豆，“天呐！

师门竟然出了一位真仙！

祖师爷显灵啊！

太好了！

太好了！”

他激动得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差点手舞足蹈起来。

虞音依旧维持着那张呆滞的脸，点了点头：“嗯，飞了。

嗖一下，就没影了。”

林小豆的兴奋劲儿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冷静下来。

他看看天上，又看看地上仿佛魂飞天外的师叔祖，一个非常现实、非常严峻的问题猛地砸进他的脑海。

“等、等等……”林小豆的声音开始发抖，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太师祖飞升了……那、那师叔祖您……您怎么办？”

他这位师叔祖，虞音，年纪比他大不了两岁，但因入门早，辈分奇高。

偏偏天生魂魄不全，灵智时清醒时迷糊，修习术法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生活自理能力约等于无。

平日里，全是太师祖清虚子一手照料、教导（虽然但是，明显看得出来，也没什么成效）。

现在，最大的靠山……飞了？

虞音眨了眨眼，似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歪着头，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给出了一个让林小豆眼前一黑的答案。

“师父说……下山，历练，积德行善，找缘法。”

她复述得一字不差，甚至带着点完成任务般的轻松。

林小豆：“……”他感觉自己的丹炉不是掉在地上，是砸在了自己脑门上。

下山？

历练？

就师叔祖这状态？

去给山下的妖怪鬼魅送点心吗？

还是贴符贴到一半问人家“请问你看到我的魂了吗”？

“师叔祖……”林小豆艰难地开口，试图唤醒自家师叔祖哪怕一丝一毫的危机感，“您知道下山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们要自己找吃的，自己找住的，风吹日晒，雨打霜欺！

很可能吃了上顿没下顿！

而且山下人心险恶，比妖魔鬼怪难对付多了！”

虞音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但重点完全跑偏：“没下顿？

山下……吃饭很难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脸上浮现出真实的忧虑，“可是我很容易饿。”

林小豆绝倒。

他扶着额头，感觉未来一片灰暗。

“不行不行，”他原地踱步，自言自语，“得从长计议……太师祖有没有留下什么法宝？

灵石？

或者……秘籍？”

两人开始在山顶平台以及旁边的几间小茅屋里翻找。

结果令人心碎。

清虚子飞升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除了几件换洗道袍、几本虞音一看到就头疼的基础道经、一堆画废的符纸和几瓶效果不明的丹药外，堪称家徒西壁。

唯一值钱的可能就是墙角杵着的那半袋小米和房梁上挂着的几串干菇。

“完了……”林小豆看着那寒酸的“遗产”，一屁股坐在地上，欲哭无泪，“这就是神仙留下的东西？

太师祖您也太……太清心寡欲了吧！”

虞音却在一个破旧的蒲团下面，摸出了一本薄薄的、封面空白的线装书，还有一个小小的、触手温润的玉佩。

书很旧，边角都起毛了。

她翻开第一页，上面是师父飘逸的字迹，写着《捡魂录》三个字。

再往后翻，里面零零散散记录了一些玄之又玄的心得、见闻，还有几种稳固神魂的基础法门，但大多语焉不详。

“《捡魂录》？”

虞音念出书名，歪了歪头，“捡魂？

是教我怎么把丢掉的魂捡回来的意思吗？”

她又拿起那枚玉佩。

玉佩材质普通，雕工也简单，只是正面刻着一个复杂的符文，背面则是一个小小的“音”字。

这玉佩，握在手里，有一股淡淡的暖意流入身体，让她因为师父离去而有些惶惑的心安定了些许。

“师父留下的？”

她捏着玉佩，心里有点小小的暖意。

看来师父还是记得她的。

林小豆凑过来看了看书和玉佩，叹了口气：“大概是吧。

看来太师祖是铁了心要让我们下山了。”

他认命地爬起来，“师叔祖，我们把小米和干菇带上吧，至少……能顶几天。”

他将那半袋小米和干菇打包好，又把自己炼丹的家伙事和一些常用的药材整理了一个小包袱，想了想，又把那几本基础道经和《捡魂录》也塞了进去。

“师叔祖，走吧。”

林小豆背起包袱，语气沉重得像要去赴死。

虞音“哦”了一声，乖乖跟在他身后。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望了望那几间住了十几年的小茅屋，还有师父飞升的地方，眼里终于后知后觉地弥漫上了浓浓的不舍和难过。

“小豆，”她小声问，“下了山，还能回来吗？”

林小豆脚步一顿，没回头，声音闷闷的：“……找到缘法，补全魂魄，或许就能了吧。”

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下住了多年的山峰。

山路崎岖，虞音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差点摔倒，全靠林小豆眼疾手快地拉住。

“师叔祖您看着点路啊！”

“哦。”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山脚下。

前方出现一条岔路，一条通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镇轮廓，另一条则通向更荒僻的山野。

林小豆停下脚步，擦了擦汗，看着两条路，犹豫不决：“师叔祖，咱们往哪走？”

虞音正低头看着手里的《捡魂录》第一页，那里除了书名，还有一行小字，她刚才没注意：“缘起东方，百汇之所，或有残片踪迹……”她抬起头，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城镇的方向，语气带着点不确定的笃定：“师父说随心而去。

我肚子说，那边好像有吃的。”

林小豆：“……”得，跟着感觉走，跟着肚子走。

他深吸一口气，认命地拉了拉肩上的包袱带：“走吧，师叔祖。

希望那边真有吃的，而且……便宜。”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高一矮，一个垂头丧气，一个懵懂茫然，一步步走向完全未知的、需要“整活儿”才能糊口的江湖。

虞音一边走，一边又翻开了《捡魂录》，看着自己早上刚刚写下、墨迹才干不久的那行歪歪扭扭的字：“《捡魂录》第一条：辟谷是骗人的，饿肚子的感觉比鬼压床还实在。”

她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小脑袋，觉得自己的记录非常具有前瞻性。

捡魂之路，从填饱肚子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