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砸在地上的声音惊醒了我。金镶玉的玩意儿,沉甸甸,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发出闷响。
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擂在我心口,震得我魂魄都在颤。我认得这声音,刻骨铭心。
上辈子,就是在这勤政殿,就是这个声音之后,我那“孝顺”的养子,方启明,穿着龙袍,
用这玉玺狠狠砸了我的手背,骨裂的剧痛都没盖过他眼里的冰冷。“母后,您该颐养天年了。
”他的声音年轻,带着刻意压制的平稳,却掩不住那股子迫不及待的狠劲,“朝政,
自有儿臣。”就是这一句话,敲响了我的丧钟。他所谓的“颐养”,
就是把我圈禁在不见天日的冷宫偏殿,一碗毒药送走了我忠心耿耿的老嬷嬷,
一条白绫勒死了从小护着我的暗卫。最后轮到我的,是一杯鸩酒。我记得那琥珀色的液体,
映着我绝望的眼睛。我记得他隔着铁栅栏看我,眼神像看一条待宰的老狗,没有一丝温度,
只有厌弃。他说:“母后,您挡了朕的路。”现在,我又听到了玉玺落地的声音。
就在我脚边。勤政殿还是那个勤政殿,龙涎香的味道还是那么腻人。只是时间,倒流了。
回到了他第一次向我逼宫,试探着索要权柄的这一天。大雪纷飞,压在殿外的琉璃瓦上,
映得殿内光线有些惨白。方启明,不,现在应该叫皇帝了,穿着明黄的龙袍,
就站在我面前几步远。他身姿挺拔,年轻的脸庞上刻意维持着恭顺,但那双眼睛深处,
是藏不住的、野兽般的贪婪和焦躁。像一头饿极了的狼崽子,盯着即将到口的肥肉。他弯腰,
想去捡那玉玺。“别动。”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带着久病初愈的虚弱感。
但在这空旷的大殿里,清晰地回荡开。他的手僵在半空,离那玉玺只有一寸。他抬起头,
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恭顺覆盖:“母后?这玉玺……”“哀家说了,
别动。”我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落在他年轻俊朗却隐隐透着刻薄的脸上。这张脸,
上辈子骗了我那么多年。我亲手把他从冷宫角落里那个瘦弱可怜的小皇子,
一点点扶上储君之位,最后推上龙椅。我以为养熟了一条忠犬,结果,是条吃人的白眼狼。
心脏在腔子里咚咚狂跳,不是害怕,是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近乎荒诞的清醒。老天爷开眼,
让我方玄镜回来了!从地狱里爬回来了!这一次,方启明,我们好好算账。
我没让他捡起玉玺。也没像上辈子那样,因为“心疼”他勤政辛苦,一时心软,松了口,
让他开始逐步染指朝政。那是我噩梦的开端。“皇帝,”我慢慢坐直了身体,
靠在宽大的凤椅里,这椅子,上辈子就是在这里被他的人硬生生拖下去的,
“哀家病了这些日子,前朝后宫,辛苦你了。”我的语气很淡,听不出喜怒。
方启明站直身体,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母后言重了,侍奉母后、打理朝政,
是儿臣本分。只是……”他顿了顿,目光又瞟了一眼地上的玉玺,“如今北境不稳,
南边又有水患,奏折堆积如山,儿臣……儿臣唯恐处理不当,辜负了列祖列宗,
也辜负了母后的信任。”他说的恳切,仿佛真是为了江山社稷忧心忡忡。上辈子,
我就是被他这副忧国忧民的样子糊弄了,觉得这孩子长大了,有担当了。现在听来,
句句都是在暗示:你老了,该交权了。“哦?”我挑了挑眉,故意拉长了调子,
“皇帝处理政务,不是有内阁票拟吗?哀家记得,你父皇在时,事事也是先经内阁之手。
怎么,如今内阁的几位老臣,都不堪用了?”我把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去。
方启明脸色微微一僵。他大概没料到,一向对他百依百顺、甚至有些过于溺爱的母后,
病了一场醒来,竟变得如此难缠。他飞快地调整表情:“内阁老成持重,自是国之柱石。
只是有些急务,关乎军国大计,儿臣想着,若能得母后时时指点……”“指点?”我打断他,
声音冷了几分,“皇帝是觉得,哀家这老婆子,还能替你拿主意?还是说,
你觉得哀家碍事了?”这话太重了。方启明脸色瞬间变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儿臣不敢!
母后明鉴!儿臣绝无此意!只是……只是担心母后凤体,不忍母后再操劳国事!
儿臣一片孝心,天地可鉴!”他磕下头去,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看着他伏地的背影,
我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里死死掐进掌心。孝心?上辈子他送来的那杯毒酒,
也是打着“孝心”的名义。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漠然。
“皇帝的孝心,哀家知道了。”我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淡淡的疲惫,
“玉玺……待会儿让张德海给哀家送回来。至于朝政,
”我看着他慢慢抬起的、带着惊疑不定的脸,“你既已登基,自当亲政。哀家老了,
精力不济。以后六部呈上的紧要折子,你批红后,誊抄一份给哀家过目即可。
哀家……只看看。”这权力,收回来,可比放出去难。我给了他一个看似放权,
实则架空的方案。批红权还在他手,但他做任何决定,我都知道。
这就像给他套上了一根无形的缰绳。方启明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他张了张嘴,
似乎想争辩什么。最终,他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情绪,只低声道:“是……儿臣遵旨。
母后……好好休养。”他没再提玉玺,也没再看地上的玉玺一眼,起身,行礼,
转身退了出去。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压抑的僵硬。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上,
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我盯着那扇门,直到再也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张德海。
”我唤了一声。一直像影子一样侍立在角落的老太监立刻躬身上前:“老奴在。
”他是我的心腹,上辈子,就是为了护着我,被方启明活活杖毙的。“把玉玺收好。
”我指了指地上。“是。”张德海小心翼翼地捧起玉玺,像捧着稀世珍宝,
浑浊的老眼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里面有担忧,也有如释重负。“传话下去,”我站起身,
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一片片,无声地覆盖着这座华丽而冰冷的牢笼,
“就说哀家病体初愈,需静养。后宫诸事,暂由……云翳打理。
”张德海微微一愣:“云才人?”那只是个位份低微的采女,刚入宫不久,性子怯懦,
毫不起眼。“对,就是她。”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云翳,上辈子,
就是这个看似无害的小白花,在我被幽禁后,第一个跳出来,用最恶毒的话羞辱我,
然后摇身一变,成了方启明的宠妃。方启明大概以为,随便提拔个卑贱的女人来管我的后宫,
是对我最大的羞辱。他哪里知道,这正是我想要的。我需要一个靶子,
一个吸引所有明枪暗箭的靶子。云翳,上辈子你踩着我上位,这辈子,就做我的挡箭牌吧。
“另外,”我转过身,看着张德海,“替哀家,悄悄传一个人进来。”“太后请吩咐。
”“羽林卫,百夫长,林毅。”这个名字,上辈子我死前才知道。他是老忠勇侯的孙子,
因为祖父得罪了方启明被贬去守皇陵,家族败落。后来,是他拼死冲进冷宫想救我,
被乱箭射杀在宫门外。死前,他喊着:“太后娘娘,末将来迟了!”他欠他祖父一条命,
而我,欠他一条命。林毅,这次,我们换个活法。张德海眼神一凝,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只是深深一躬:“老奴明白,这就去办。”权力斗争,
从来不是摆在明面上的刀光剑影。方启明表面上对我恭敬依旧,晨昏定省一次不落,
但我知道,暗地里,他和他提拔上来的那些新贵,动作频频。
云翳果然成了后宫的笑话和靶子。一个毫无根基的采女,骤然得了协理六宫的大权,
简直是架在火上烤。妃嫔们明里暗里的刁难,宫人们的阳奉阴违,内务府的处处克扣,
让她焦头烂额。她几次红着眼睛跑到我的慈宁宫哭诉,无非是想让我收回成命,
或者替她做主。我只是靠在软榻上,慢条斯理地拨弄着香炉里的灰,
眼皮都不抬一下:“云翳啊,哀家让你管事,是信得过你。这点委屈都受不住,
将来如何为皇帝分忧?六宫之主的气度,不是哭出来的。你且回去,该罚的罚,该赏的赏,
拿出你的章程来。哀家只看结果。”她每次都是哭着进来,带着绝望和怨毒的眼神出去。
我知道,她恨毒了我。但这股恨意,会让她疯狂,会让她不顾一切地攀附方启明,
成为他后宫的一把刀,一把迫不及待想捅向我的刀。这正是我需要的。我需要这把刀出鞘,
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林毅被张德海悄无声息地安排进了慈宁宫当差,做了个不起眼的小侍卫。
他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眼神沉静得像深潭水。我找了个机会单独见他。
“知道为何叫你来吗?”我问他。林毅跪着,脊背挺得笔直:“末将愚钝,请太后示下。
”声音低沉有力。“哀家知道你是谁。”我看着他,“林老侯爷,是条汉子,可惜了。
”我点到为止。林毅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震惊、痛苦和一丝压抑的希冀,
随即又垂下头,声音微哑:“祖父……是末将林家之痛。”“哀家保不了老侯爷。
”我直言不讳,上辈子我没能,这辈子时机也不对,“但哀家能保你,能让你林家,
有雪耻的机会。只是这条路,很险,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你,敢走吗?
”林毅没有任何犹豫,再次重重叩首:“末将林毅,愿为太后效死!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那声音里的决绝,如同金石。很好。我要的就是这份孤注一掷的忠诚。
我把一份名单递给他:“这些人,你暗中接触,只认信物,不认人。怎么做,哀家会告诉你。
”名单上,都是些被方启明打压排挤、或郁郁不得志的旧臣子弟,
以及一些在羽林卫、京营里被边缘化但有真本事的中下级军官。他们是帝国肌理下的暗流,
是方启明看不见的力量。林毅接过名单,只扫了一眼,便贴身藏好:“末将领命。
”前朝的暗流涌动终于被引爆了。导火索是户部侍郎刘墉,
一个刚被方启明提拔上来的新贵宠臣,突然上书,参奏吏部尚书周正阳贪墨渎职、结党营私。
奏折写得证据“确凿”,言辞激烈,要求严办。周正阳是三朝老臣,为人方正,
是我的心腹重臣。这明显是方启明在剪除我的羽翼!消息传到我这里时,
我正听着云翳哭哭啼啼地抱怨内务府克扣她的份例。我挥手让云翳退下,
对张德海说:“去养心殿传皇帝,就说哀家心口疼得厉害,想见见他。
”方启明不是喜欢演孝子吗?我就给他这个机会。方启明来得很快,
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母后!您怎么了?可传了太医?”“太医看过了,说是老毛病。
”我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当然是抹了粉,气若游丝,“哀家听说……周尚书被人参了?
”方启明脸色微不可查地一变,随即叹道:“是啊,母后。儿臣也痛心疾首!
周老身为吏部天官,竟……竟如此辜负皇恩!刘侍郎所奏,条条属实,证据确凿。
儿臣……正准备按律处置。”“证据确凿?”我咳嗽了几声,喘着气,“皇帝啊,
周正阳侍奉你父皇多年,勤勤恳恳,哀家看他……不像那样的人。会不会……是有人构陷?
”我盯着他的眼睛。方启明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直视:“母后,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儿臣也是秉公办理,不敢徇私。”“秉公办理……”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无限悲凉,
“哀家还记得,启明你小时候,周尚书还抱过你,夸你聪慧……”我话锋一转,
语气陡然冷硬,“那刘墉,入仕才几年?他能查到什么‘确凿’证据?背后是谁在给他撑腰?
让他有胆子诬陷一个三品大员?!”我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
方启明被我突然的严厉惊得后退了半步,脸上恭顺的表情几乎挂不住:“母后!
儿臣……”“皇帝!”我猛地坐直身体,哪里还有半分病态,“你想亲政,哀家给了你权柄!
但你要记住,这江山,姓方!不是你方启明一个人可以为所欲为的!周正阳是两榜进士出身,
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你今日不问青红皂白处置了他,明日,天下士子的心就寒了!朝堂动荡,
你担得起吗?!”我疾言厉色,句句诛心。方启明被我骂得脸色铁青,额头青筋都暴了起来。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被我这样训斥过。他死死攥着拳头,胸膛剧烈起伏,
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喷出来,但他终究不敢现在撕破脸。“母后息怒!”他咬着牙,低下头,
“是儿臣……思虑不周。此案……此案容后再议!儿臣定当详查!”“详查?”我冷哼一声,
“好!哀家等着你的‘详查’结果!张德海,哀家累了,送皇帝出去!
”方启明几乎是拂袖而去。我知道,这梁子结得更深了。但他现在不敢动周正阳,
就是我的初步胜利。我需要时间,林毅那边需要时间。云翳的肚子,
就是在周正阳风波刚平息不久的时候“大”起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六宫。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云才人有喜了!”方启明身边的大太监王德全,
那嗓门高得能把殿顶的瓦掀了。整个后宫都震动了。方启明登基几年,后宫佳丽不少,
却一直无所出。这突然冒出来的喜讯,简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湖面。
方启明狂喜。他亲自到我的慈宁宫来报喜,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兴奋:“母后!
天佑我大梁!云翳有孕了!儿臣终于要有皇子了!”那神态,
仿佛他已经看到了一个流淌着他血脉的小太子在向他招手。我看着他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心里只觉得可笑。上辈子,云翳也是在这个时候“怀孕”的。那是我被彻底架空的关键一步。
一个“怀有龙嗣”的宠妃,足以让方启明有充分的理由剥夺我所有的权力,
将我彻底打入“冷宫”。“哦?是吗?”我慢悠悠地放下茶盏,脸上没什么喜色,
“云才人身子弱,又有协理六宫之责,这双身子可要当心。哀家身边有个懂些医术的老嬷嬷,
叫李嬷嬷,哀家让她过去伺候云才人起居吧,也稳妥些。”方启明脸上的喜色淡了些,
他大概想拒绝,但我搬出了“稳妥”二字,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他犹豫了一下:“母后身边的人也需伺候……”“哀家这里人多,不缺这一个。”我打断他,
语气不容置疑,“就这么定了。皇帝初得龙嗣,更要勤勉政务,后宫的事,有哀家看着。
”方启明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但终究还是笑着应了:“是,多谢母后费心。”他大概觉得,
一个老嬷嬷翻不起什么浪。李嬷嬷是我的人,更准确地说,是我埋在宫里的暗线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