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玥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消毒水气味里心电监护仪拉长的滴声，以及窗外儿女为了遗产争吵的模糊话语。她以为自己会沉入永恒的黑暗，却没想到会被一阵尖锐的铃声和嘈杂的人声唤醒。
她猛地睁开眼，刺眼的阳光让她下意识抬手遮挡。
等等，阳光？
她不是应该在医院冰冷的病床上吗？
林晓玥放下手，惊愕地环顾四周。褪色的绿漆墙面，一排排老旧木桌，空气中弥漫着食堂大锅饭特有的味道。这是...棉纺厂的职工食堂？
“晓玥，你怎么还在发呆啊？陈干事在叫你呐！”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林晓玥转头，看见了一张年轻饱满的脸——李梅，她年轻时在棉纺厂最要好的工友，此刻正穿着那件她记忆深刻的淡蓝色工装，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
“我...”林晓玥刚开口，就被自己的声音惊住了——清脆、年轻，没有多年病痛带来的嘶哑。
“林晓玥同志，”一个她刻骨铭心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请问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今晚厂里组织的电影吗？”
她抬头，看见了那张曾经让她魂牵梦萦的脸——陈俊生，年轻、白净，穿着一身笔挺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那种她曾认为是儒雅温柔的笑容。
就是这个男人，前世用甜言蜜语哄得她放弃工作，甘心为他和他一家做牛做马十几年，最后却在她病重时卷走所有财产，与厂长的女儿双宿双飞。
一股混杂着恶心和愤怒的情绪直冲林晓玥的头顶，她几乎要站立不稳。
“晓玥，快答应啊！”李梅在旁边小声催促，周围已经响起了工友们善意的起哄声。
“答应他！答应他！”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是的，就是这一幕。前世她就是在这里，在众人的起哄下红着脸答应了陈俊生的邀请，开启了她悲惨人生的序幕。
陈俊生见她迟迟不回应，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但仍保持着风度：“是有什么不方便吗？还是已经有人约你了？”
这句话和前世一模一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施压——如果你不答应，就是不给我面子，就是不知好歹。
林晓玥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自己年轻有力的心跳。这不是梦，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1985年，回到了这个决定她命运的关键时刻。
她抬头直视陈俊生，声音清晰而坚定：“是的，不太方便。”
食堂里的起哄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愣住了。陈俊生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他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在这个年代，当众拒绝一个条件这么好的男性的示好，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为什么？”陈俊生脱口而出，语气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恼怒。
林晓玥平静地看着他，脑海中闪过前世的一幕幕——他如何一步步控制她，如何让她断绝与所有朋友的联系，如何在得知她患病后冷漠地转身离去...
“没有为什么，只是不想去。”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每个人心中激起涟漪。
陈俊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勉强维持着体面：“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
又是这一套，前世他就是用这种以退为进的方式，让她一次次心软妥协。
林晓玥轻轻摇头，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陈干事，我们并不熟，以后也请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说完，她不再看陈俊生难看的脸色，转身对目瞪口呆的李梅说：“走吧，该回车间了。”
她拉起李梅的手，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走出了食堂。每一步都走得坚定有力，仿佛踏出的不仅是食堂的门槛，更是与过去那个懦弱自己的告别。
直到走出食堂很远，李梅才回过神来，抓住林晓玥的手臂：“晓玥，你疯了吗？那可是陈俊生啊！厂办最受重用的干事，多少姑娘想跟他好都没机会！”
林晓玥停下脚步，看着好友担忧又困惑的脸，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梅子，有些人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相信我，离他远点对你我都好。”
李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仍忍不住嘀咕：“可是你这样当众拒绝他，他得多难堪啊...”
“难堪总比后悔一辈子强。”林晓玥轻声说，目光投向车间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
前世就是在这个下午，她答应了陈俊生的邀请，从此一步步走入他精心编织的陷阱。而今天，她亲手斩断了这条命运的绳索。
回到嘈杂的车间，林晓玥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手指抚过熟悉的缝纫机，心中百感交集。这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陪伴了她整整五年，直到棉纺厂倒闭，她跟着陈俊生离开这座城市。
“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旁边工位的张大姐探头问道，“听说你刚才在食堂让陈干事下不来台？”
消息传得真快。林晓玥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哎呀，年轻人不要太冲动，”张大姐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陈干事条件多好啊，父母都是干部，他自己又是高中毕业，在厂办工作，这样的对象上哪找去？”
这样的话，前世林晓玥听过太多遍，也正是这些外界的声音，让她一度以为自己捡到了宝。现在她才明白，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
下班铃声响起，林晓玥收拾好东西，和李梅一起走出车间。刚到厂门口，就看见陈俊生等在那里，旁边还站着几个厂办的年轻干事。
“晓玥同志，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陈俊生走上前，语气诚恳，“我能单独和你谈谈吗？”
他的眼神温柔，姿态放得很低，若是前世的林晓玥，恐怕早就心软了。但现在的她，却能清晰地看见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算计与不甘。
“我们之间没有误会，”林晓玥平静地说，“而且我要回家了，我妈还在等我。”
陈俊生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仍强撑着笑容：“那我送你回去吧，正好顺路。”
“不必了。”林晓玥干脆利落地拒绝，拉着李梅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走出很远，李梅才小声说：“他还在后面看着我们呢...”
“让他看吧。”林晓玥头也不回。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路旁的梧桐树刚刚吐出新绿，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气息。这一切如此真实，让她终于确信自己真的重活了一次。
回到家，母亲王秀兰正在厨房忙碌。看见女儿回来，她擦了擦手：“今天厂里没什么事吧？”
林晓玥看着母亲尚且乌黑的头发和挺直的背影，眼眶突然一热。前世母亲在她跟陈俊生离开后积郁成疾，早早离世，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妈...”她上前轻轻抱住母亲，声音有些哽咽。
王秀兰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么大了还撒娇，快去洗手吃饭，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豆腐。”
饭桌上，林晓玥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妈，如果...如果我想换份工作，您觉得怎么样？”
王秀兰夹菜的手一顿，疑惑地看向女儿：“在厂里干得不顺心？你不是一直做得很好吗？”
林晓玥低头扒了一口饭，含糊道：“就是觉得...应该试试别的路。”
“别胡思乱想，”王秀兰语气坚定，“棉纺厂是国营单位，铁饭碗，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你好好干，以后说不定还能评上先进工作者。”
林晓玥沉默不语。她知道，在1985年，放弃国营工厂的工作在大多数人看来简直是疯了。但她更知道，用不了几年，国企改革的大潮将会席卷而来，无数端着“铁饭碗”的工人会面临下岗的命运。
晚饭后，林晓玥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坐在书桌前，拿出纸笔开始写写画画。她要趁着记忆还清晰，把前世知道的一些重要事件和商机记录下来。
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起，南方沿海城市日新月异。她记得就是这一年，广州白马服装市场开业，成为全国服装生意的风向标；也是这一年，个体经济开始蓬勃发展，无数后来叱咤风云的企业家正是从摆地摊起步...
“晓玥，睡了吧？”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
林晓玥迅速收起纸笔：“这就睡。”
躺在床上，她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月光影子，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决心。这一世，她绝不会再为任何人放弃自我，她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活出真正的精彩。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洒满大地，也照亮了她前行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