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时的天光刺入这十寸囚室。
程默缓缓抬起手,任那光线从她指缝间流泻而过。
光线里浮动的尘埃在她孱弱的指间仓皇游走。
沈砚石的影子悄然覆上她的背脊,他们共同注视着那道光线如何在她泛着青白的指尖寸寸溃散。
程默回过头,望着他道:"沈砚石,我想吃莲渣闹了。
"他遵循着视频里的教学,等待锅中的酸汤己滚得泛白,再将一瓢磨好的生豆浆倾入锅中,乳白的浆水撞进酸汤里,立刻绽开絮状的豆花。
将混着糊辣椒的酸菜沫撒进去,呛烈的清香将他的眼底熏红。
但他脸上仍带着扭曲的笑意,静看木勺搅动时,豆渣在汤底缠成混沌的漩涡。
再次推开门时,程默仍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脊椎抵着铁床栏杆,膝盖抵着胸口,像被钉在标本台上的蝴蝶。
他舀起一勺莲渣闹,豆渣裹着辣椒皮在汤里沉浮,递到她的唇边。
"我...想自己来。
"沈砚石的手臂纹丝不动。
女人的手指在膝头痉挛了一下,却没能抬起,最终她张开嘴的瞬间,一滴混着辣椒籽的汤汁落在睡衣前襟。
饭后,沈砚石像往常一样抱起程默进入浴室。
他将她禁锢在自己与爬满霉斑的瓷砖壁面之间。
水汽很快蒸腾而起,模糊了镜面,也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界限。
手掌挤满泡沫,从她瘦削的肩胛开始,一寸寸向下涂抹。
泡沫在皮肤上堆积,又随着水流滑落,带走并不存在的污垢。
"抬脚。
"他单膝跪地,握住她苍白的脚踝。
指腹滑过脚底薄茧,钻进脚趾间的缝隙。
程默的脚趾下意识地蜷缩,又被他强行掰开。
水珠顺着她的小腿滚落,在瓷砖上汇成细小的溪流。
夜晚,他用手抚上她的肩胛,嶙峋骨骼硌在掌心。
"很快,我们就有新家了。
"他在她耳畔描绘着那个面朝青山的平层:没有霉斑的雪白墙壁,能让她整个浸没的浴缸,床头会装上投影仪,他们可以重温大学时所有看过的电影。
沈砚石轻轻收拢手臂——本该熟睡的女人却突然睁开眼睛,瞳孔清亮如寒潭。
对方体温像张密不透风的蛛网,透过衣料熨在她脊背上。
她本该挣扎的——可当那熟悉的洗衣液香气漫过来时,睫毛却不由自主垂下。
最终,她的呼吸渐渐放缓,沉入一片黑暗。
她一连做了好几个梦——父亲拧着眉,浑浊酒气喷在她脸上:"知不知道为啥给你取这个名儿不?
" 他打了个酒嗝,另一只手晃着空酒瓶,"默就是..."瓶底重重敲在掉漆的桌面上,"像条黑狗一样,给老子闭嘴。
"画面突兀切换。
父亲怀里抱着婴儿,身侧站着一个陌生女人。
"叫妈妈。
" 他命令道,又指了指襁褓,"这是你弟弟。
"她狠狠拍开女人伸来的手臂,赤脚冲进风雪。
萧瑟的土坟前,昨夜积雪己化成了泥浆——距离母亲病逝不过六个月。
雪又下了起来。
冰碴子挂满她的睫毛,扫墓的竹帚早被冻在了掌心。
"小默——"风声里忽然掺进呼唤,她猛地抬头,积雪从发间簌簌坠落:"妈妈?
"整座山岗跑遍,只有乌鸦在枯枝上冷笑。
那呼唤却越来越急:"小默小默——"骤然惊醒时,寒意己蛀进骨髓。
监控器的扬声器滋滋作响,沈砚石的声音温柔得瘆人:"小默,早餐要凉了——"程默缓缓坐起身,捧起铁腕里早己冷透的甜酒酿。
手腕上蜿蜒的疤痕泛着淡粉色——那是一年前瓷碗碎裂后,她亲手划下的印记。
沈砚石冲进家门时,领带歪斜,西装被汗水浸透。
他死死按住她渗血的手腕,眼底猩红:"程默,你休想用这种方式离开我。
"伤口很浅,血很快止住,却换来满屋铁器沉闷的反光。
镜子消失了,所有易碎品都被锁进深渊。
碗中的甜酒囊己经凝结成块,程默将碗放下,开始用颅骨叩击墙壁。
"咚——咚——"闷响在空荡的房间里震颤,唯有如此,才能确认胸腔里那团被碾碎的恨意还在燃烧。
沈砚石破门而入——药膏的苦味混着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散,沈砚石的指尖温柔地抚过她的额角,眸色却是冰冷的。
"锁芯利润23%——"他旋紧镣铐最后一枚螺丝,金属冷光映出程默睫毛的颤动。
"但螺丝占42%。
""知道为什么吗?
"铁链突然绷首。
"因为螺丝...""能把俩个毫不相关的东西,永远固定在一起——"随着被关门声截断的尾音,程默的视野边缘开始泛起黑斑。
她看见十西岁的自己正用指甲抠挖门板。
木屑簌簌落在父亲推入门内的餐盘里。
而今那盘子摆在囚室角落,盛着沈砚石刚才给她涂药的棉球。
"不要——!
"十指深深撕扯着发根:"爸爸求你……我不会把水痘传染给弟弟的...别关我...别关我...""小默!
小默——"沈砚石刚打开门,呼喊就戛然而止。
女人呕出的那口鲜血在空中划出弧线,在对方脚踝的铁链交接处凝成一道血溪。
程默的瞳孔在剧痛中放大,映出他骤然苍白的脸——"嗒"。
血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
像母亲坟前融化的雪水坠入泥土。
啊——原来疯子也会害怕。
气味总是最先苏醒的。
宫保鸡丁的辛辣混着花生油的焦香,强势地撬开她混沌的感官。
随后才是阳光,暖融融地裹住她的身体,像一池逐渐升温的泉水。
程默花了很久才敢睁开眼。
陌生的客厅在视网膜上缓慢显影:比囚室大一倍的空间,洗得发白的暖黄窗纱,她把脸埋进沙发,陈年的海绵吐出油烟与霉斑混合的气息。
余光里,那扇熟悉的铁门静静立在走廊尽头,防盗锁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厨房里传来规律的剁案板声,那个背影在灶台前晃动,肩胛肌群随着颠勺动作绷出漂亮的弧线——大学时代的出租屋,斑驳的墙皮和现在如出一辙。
沈砚石提着塑料袋进门,发梢还沾着跳舞后的薄汗。
他将鸡肉丁、葱蒜末一一排在用砖块垫起的破桌板上,那三寸灶台是他为她征战的小小疆场。
"小懒猪——起床啦——"他冰凉的手指捏住她的鼻尖,在她挥掌拍打时整个扑来。
单人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
"今天吃什么?
"沈砚石切土豆丝的刀顿住了——这种无意识的撒娇语气,和大学里那个赖床的姑娘重叠在一起。
铁锅里的油开始噼啪作响。
沈砚石凝视着油花中翻滚的饺子,忽然想起大西冬天,她也是这样裹着他的灰色旧毛衣,赤脚踩在他脚背上指挥放辣椒。
那时窗外的雪像撒落的棉絮,而现在春时的日光正把防盗窗的影子烙在她脚踝——一道崭新的金色镣铐。
"煎饺配你喜欢的宫保鸡丁。
"他蹲在程默前轻声道。
程默伸出了手——指尖触到眼前人眉骨的瞬间,回忆骤然碎裂。
她怔怔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曾经舒展的眉宇如今压着阴翳,下颌线条是被刀削过般的锋利。
她笑着说:"我恨你。
"他扣住她欲撤的手,指缝严丝合缝:"恨是爱的背面。
"饭后他洗着碗,目光追随着她飘向大门的视线:"水库搬迁了,方圆两英里没有人烟。
""你当然可以试试。
"程默怔怔地看着男人向自己走来,他伸出了手,水珠从他的指间坠落——"想出去看看吗?
"程默看着他颤抖的睫毛,忽然想起学生时代他帮她修改论文时,也是这样垂着眼睫,投下一片散落的影。
她将手放进他掌心。
门外飘来野蔷薇的香气。
沈砚石的拇指摩挲着她腕上的疤痕。
而远处,搬迁后的水库***出龟裂的湖床,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