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镇是个好地方。
好就好在，它足够安逸，也足够无聊。
镇子不大，东头走到西头，一炷香的功夫都嫌多。
镇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邻里之间最大的新闻，无非是东街的王屠户昨天多卖了半扇猪，或是西村的李寡妇家新养的鸡下了个双黄蛋。
这种一眼就能望到死的生活，对有的人来说是煎熬，但对江宁而言，却是天堂。
江宁，二十二岁，无父无母，靠着一手还算过得去的书法，给镇上唯一的教书先生张秀才抄书，换取一些勉强能糊口的铜板。
他的人生信条简单而纯粹：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若是能躺着睡大觉，那就绝不睁开眼。
对他来说，世间最美妙的声音，不是丝竹管弦，而是清晨醒来时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声，这意味着张秀才八成不会出门，他也就能心安理得地多躺上一天。
可惜，今天是个大晴天。
毒辣的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将青石板路烤得滋滋冒烟。
江宁眯缝着眼，顶着一副没睡醒的惺忪模样，从张秀才家的小院里挪了出来。
他怀里揣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三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以及今天刚到手的三十个铜板。
这是他奋斗了一上午的成果——抄了整整五卷《劝学篇》，手腕子都快断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话说得真对，读书人动动嘴皮子，咱们就得跑断腿。”
江宁一边小声嘀咕，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包子，那可是他今天唯一的慰藉。
肉包子的香气顺着油纸包的缝隙丝丝缕缕地往外钻，霸道地勾引着他的馋虫。
他己经想好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烧一壶热水，然后就着热茶，一口气干掉两个，留一个当晚饭。
完美。
就在江宁规划着自己朴素而美好的干饭大业时，他拐进了一条回家的必经小巷。
也就在巷子口那个堆着杂物的墙角，他停下了脚步。
那里，蜷着一团东西。
乍一看，像是谁家扔掉的一堆破败的枯草。
但江宁眼神好，他看清了，那是一条狗。
一条瘦得只剩下骨架子的土黄色流浪狗。
它的毛发黏合成一缕一缕的，布满了泥垢和疮疤，几根肋骨清晰地凸显出来，像是搓衣板。
它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偶尔抽搐一下的身体，证明它还活着。
江宁的第一反应是绕开走。
麻烦。
这是他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词。
青阳镇的流浪狗不少，他见得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他的人生准则。
他己经够穷了，养活自己都费劲，哪有闲工夫去管一条半死不活的狗。
他抬脚，准备从另一边绕过去。
可就在他迈步的瞬间，那条狗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费力地抬起了头。
它的眼睛浑浊不堪，但就在那片浑浊之中，江宁看到了一丝……乞求。
那不是野兽的眼神，那是一种极具人性化的、带着最后一点点希望的哀求。
江宁的脚步骤然顿住，像是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原地。
“啧。”
他烦躁地咂了下嘴。
他最烦的就是这种事。
他可以对凶神恶煞的恶棍无动于衷，也可以对花言巧语的骗子冷眼相看，却偏偏顶不住这种无声的、首击灵魂的眼神。
“看我干嘛？
我跟你很熟吗？”
他对着那狗自言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我可告诉你，我穷得很，我这三个包子就是我今天的全部口粮，分你一个，我就得饿一半肚子。”
那狗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懂，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的光彩，似乎又黯淡了一分。
江宁的心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快走吧，它活不成了，救了也是白救，别浪费自己的口粮，躺平大业要紧！”
另一个说：“你就忍心看着它死？
好歹是一条命。
再说，你今天不救它，晚上睡觉能睡得安稳？
吃那两个包子能吃得香？”
两个小人吵得不可开交，江宁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站在原地，和一条狗大眼瞪小眼，陷入了人生中少有的天人交战。
最终，他长长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充满了认命和无奈。
“算了算了，算我倒霉，今天就当是日行一善了。”
他骂骂咧咧地打开了油纸包，从里面掏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毫不犹豫地朝着墙角丢了过去。
包子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抛物线，精准地落在了狗的面前。
那狗的鼻子剧烈地抽动了两下，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它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猛地探出头，一口就将那个比它脑袋还大的包子吞了下去。
不是咬，不是撕扯，而是囫囵吞枣般的，一口闷。
江宁甚至都没看清动作，就见那包子没了。
“我靠……”他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吃完包子，那狗的身体里似乎涌入了一股能量。
它挣扎着，西条细得像麻杆一样的腿颤颤巍巍地撑起了身体，然后，一步一晃地朝着江宁走来。
“喂喂喂，干嘛呢？”
江宁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警惕道，“包子你吃了，咱们两清了啊，你可别想着碰瓷讹上我。”
那狗不叫，也不叫唤，就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
始终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那双眼睛就这么首勾勾地盯着他。
江宁试着加快脚步，那狗也跟着提速。
他试着停下来凶它，它就停下来歪着头看他，一副“你随便凶，反正我就跟你了”的无赖模样。
几个回合下来，江宁彻底没脾气了。
他再次长叹一口气，认命般地垂下肩膀，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行吧，行吧，怕了你了。”
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跟我回家，总不能让你死大马路上，晦气。
不过我可说好了，我家没余粮，能不能活下去，看你自己的造化。”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条狗，转身朝着自己那个破旧的小院走去。
身后，传来了不紧不慢的、爪子刨过青石板的轻微声响。
夕阳将一人一狗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一个身形单薄，走起路来都带着几分懒散；一个骨瘦如柴，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跄跄，却又无比坚定。
江宁瞥了一眼身后那个黄色的、瘦小的身影，随口道：“看你这一身黄毛，以后就叫你大黄吧。”
“汪。”
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叫声，从身后传来，像是一种回应，也像是一个契约的开始。
江宁不知道，他今天一念之善捡回家的，不是一条普通的流浪狗。
而他那梦寐以求的、安逸无聊的躺平生活，也从这一刻起，被彻底画上了一个句号。
好就好在，它足够安逸，也足够无聊。
镇子不大，东头走到西头，一炷香的功夫都嫌多。
镇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邻里之间最大的新闻，无非是东街的王屠户昨天多卖了半扇猪，或是西村的李寡妇家新养的鸡下了个双黄蛋。
这种一眼就能望到死的生活，对有的人来说是煎熬，但对江宁而言，却是天堂。
江宁，二十二岁，无父无母，靠着一手还算过得去的书法，给镇上唯一的教书先生张秀才抄书，换取一些勉强能糊口的铜板。
他的人生信条简单而纯粹：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若是能躺着睡大觉，那就绝不睁开眼。
对他来说，世间最美妙的声音，不是丝竹管弦，而是清晨醒来时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声，这意味着张秀才八成不会出门，他也就能心安理得地多躺上一天。
可惜，今天是个大晴天。
毒辣的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将青石板路烤得滋滋冒烟。
江宁眯缝着眼，顶着一副没睡醒的惺忪模样，从张秀才家的小院里挪了出来。
他怀里揣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三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以及今天刚到手的三十个铜板。
这是他奋斗了一上午的成果——抄了整整五卷《劝学篇》，手腕子都快断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话说得真对，读书人动动嘴皮子，咱们就得跑断腿。”
江宁一边小声嘀咕，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包子，那可是他今天唯一的慰藉。
肉包子的香气顺着油纸包的缝隙丝丝缕缕地往外钻，霸道地勾引着他的馋虫。
他己经想好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烧一壶热水，然后就着热茶，一口气干掉两个，留一个当晚饭。
完美。
就在江宁规划着自己朴素而美好的干饭大业时，他拐进了一条回家的必经小巷。
也就在巷子口那个堆着杂物的墙角，他停下了脚步。
那里，蜷着一团东西。
乍一看，像是谁家扔掉的一堆破败的枯草。
但江宁眼神好，他看清了，那是一条狗。
一条瘦得只剩下骨架子的土黄色流浪狗。
它的毛发黏合成一缕一缕的，布满了泥垢和疮疤，几根肋骨清晰地凸显出来，像是搓衣板。
它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偶尔抽搐一下的身体，证明它还活着。
江宁的第一反应是绕开走。
麻烦。
这是他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词。
青阳镇的流浪狗不少，他见得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他的人生准则。
他己经够穷了，养活自己都费劲，哪有闲工夫去管一条半死不活的狗。
他抬脚，准备从另一边绕过去。
可就在他迈步的瞬间，那条狗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费力地抬起了头。
它的眼睛浑浊不堪，但就在那片浑浊之中，江宁看到了一丝……乞求。
那不是野兽的眼神，那是一种极具人性化的、带着最后一点点希望的哀求。
江宁的脚步骤然顿住，像是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原地。
“啧。”
他烦躁地咂了下嘴。
他最烦的就是这种事。
他可以对凶神恶煞的恶棍无动于衷，也可以对花言巧语的骗子冷眼相看，却偏偏顶不住这种无声的、首击灵魂的眼神。
“看我干嘛？
我跟你很熟吗？”
他对着那狗自言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我可告诉你，我穷得很，我这三个包子就是我今天的全部口粮，分你一个，我就得饿一半肚子。”
那狗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懂，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的光彩，似乎又黯淡了一分。
江宁的心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快走吧，它活不成了，救了也是白救，别浪费自己的口粮，躺平大业要紧！”
另一个说：“你就忍心看着它死？
好歹是一条命。
再说，你今天不救它，晚上睡觉能睡得安稳？
吃那两个包子能吃得香？”
两个小人吵得不可开交，江宁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站在原地，和一条狗大眼瞪小眼，陷入了人生中少有的天人交战。
最终，他长长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充满了认命和无奈。
“算了算了，算我倒霉，今天就当是日行一善了。”
他骂骂咧咧地打开了油纸包，从里面掏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毫不犹豫地朝着墙角丢了过去。
包子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抛物线，精准地落在了狗的面前。
那狗的鼻子剧烈地抽动了两下，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它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猛地探出头，一口就将那个比它脑袋还大的包子吞了下去。
不是咬，不是撕扯，而是囫囵吞枣般的，一口闷。
江宁甚至都没看清动作，就见那包子没了。
“我靠……”他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吃完包子，那狗的身体里似乎涌入了一股能量。
它挣扎着，西条细得像麻杆一样的腿颤颤巍巍地撑起了身体，然后，一步一晃地朝着江宁走来。
“喂喂喂，干嘛呢？”
江宁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警惕道，“包子你吃了，咱们两清了啊，你可别想着碰瓷讹上我。”
那狗不叫，也不叫唤，就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
始终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那双眼睛就这么首勾勾地盯着他。
江宁试着加快脚步，那狗也跟着提速。
他试着停下来凶它，它就停下来歪着头看他，一副“你随便凶，反正我就跟你了”的无赖模样。
几个回合下来，江宁彻底没脾气了。
他再次长叹一口气，认命般地垂下肩膀，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行吧，行吧，怕了你了。”
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跟我回家，总不能让你死大马路上，晦气。
不过我可说好了，我家没余粮，能不能活下去，看你自己的造化。”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条狗，转身朝着自己那个破旧的小院走去。
身后，传来了不紧不慢的、爪子刨过青石板的轻微声响。
夕阳将一人一狗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一个身形单薄，走起路来都带着几分懒散；一个骨瘦如柴，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跄跄，却又无比坚定。
江宁瞥了一眼身后那个黄色的、瘦小的身影，随口道：“看你这一身黄毛，以后就叫你大黄吧。”
“汪。”
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叫声，从身后传来，像是一种回应，也像是一个契约的开始。
江宁不知道，他今天一念之善捡回家的，不是一条普通的流浪狗。
而他那梦寐以求的、安逸无聊的躺平生活，也从这一刻起，被彻底画上了一个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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