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在2023年夏至那天,第一次遇见沈知行。那天她刚结束在美术馆的临时策展工作,
背着半满的帆布包走在梧桐浓荫的巷子里。傍晚的风带着白日残留的热气,
却被树叶滤得温柔,吹得她额前碎发轻轻晃。
帆布包里装着没吃完的三明治和一本折了角的策展手册,
边角被汗水浸得有些软——为了赶在闭馆前核对完最后一批展品标签,
她连午饭都只啃了两口。路过巷尾那家“山茶旧书店”时,她习惯性地放慢脚步。
这家店她路过过无数次。木质招牌上的“山茶”二字是手刻的,笔画边缘被雨水浸得发深,
还沾着几点不知哪年落下的霉斑;玻璃门上贴着泛黄的“营业中”纸条,边角卷了起来,
像被风吹皱的糖纸;窗台上摆着两盆长势茂盛的绿萝,藤蔓顺着窗框往下垂,
偶尔有路过的猫会跳上去,踩着叶子打盹。苏晚总觉得旧书店像个装满时光的匣子,
得有足够的耐心才能推开——她怕自己脚步太急,会惊扰了里面沉睡的故事。
可那天不知怎么,玻璃门竟虚掩着,留了一道两指宽的缝。里面飘出淡淡的樟木香气,
混着老书页特有的油墨味,还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菊花香,像有人刚泡了茶。
那味道勾着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就往里挪了半分。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细碎得像树叶落在地上。“麻烦借过。”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润的男声,像冰镇过的柠檬水,
入口凉丝丝的,还带着点回甘。苏晚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撞进一双浅棕色的眼睛里。
那双眼的瞳仁偏浅,在书店的微光里透着点温柔的琥珀色,睫毛不算长,却很密,
垂眼时会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领口系着一颗扣子,
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间一块银色的旧款机械表——表盘边缘有明显的磨损,
表带是深棕色的皮质,看得出来用了很多年。他手里抱着一摞用麻绳捆好的书,书脊泛黄,
最上面一本是《城南旧事》,第二本则印着苏晚很喜欢的那位散文家的名字——林白洲。
“抱歉,我没注意。”苏晚赶紧往旁边退了退,帆布包的带子蹭到书架,
带下来一本薄薄的诗集。书皮是淡绿色的,封面上画着几朵浅粉色的山茶花,
花瓣边缘晕着点渐变的白,像被雨水打湿过。男人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
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背,温温的,不像夏日里常见的燥热,
倒像夏夜里刚从井里捞出来的西瓜皮,凉润又舒服。“没关系。”他把诗集递还给她,
指腹轻轻蹭过书脊上的烫金书名——《山茶与晚风》。他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帆布包上,
包侧印着美术馆的银色logo,下面还绣了一小朵手工缝的山茶花,
是苏晚去年生日时自己绣的,针脚不算整齐,却透着点笨拙的认真。
“你是美术馆的工作人员?”苏晚愣了愣,指尖捏着诗集的封皮,轻轻点了点头:“嗯,
临时帮忙策展的,主要做展品整理和标签核对。”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不算正式员工。”说完才想起反问,“你经常来这儿看书?”“算是吧,
这家店的老板是我外婆。”男人笑了笑,眼角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像水面上的涟漪,
“我叫沈知行,知行合一的知行。”他说话时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
却不显得刻意。“苏晚,晚霞的晚。”她也报上名字,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诗集封面的山茶花,“这本书……”“刚整理出来的旧书,
”沈知行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我外婆说,以前的主人是位老教师,
去年搬家时把书捐给了书店。里面夹着几张书签,你要是喜欢,可以看看。
”那天他们没再多说。沈知行抱着书进了书店内间——那里应该是储物间,
门帘是蓝白格子的粗布,上面也绣着山茶花。苏晚则在书架前站了很久,
的书脊:《边城》《呼兰河传》《半生缘》……每本书的封面上都贴着一张小小的白色标签,
上面用铅笔写着价格,字迹娟秀,应该是那位老奶奶写的。她抱着那本《山茶与晚风》,
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台上摆着一盆开得正盛的菊花,是常见的杭白菊,花瓣细细的,
凑在一起像一团蓬松的雪。旁边放着一个浅青色的瓷杯,杯底还剩小半杯菊花茶,
杯沿沾着一圈淡淡的茶渍。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落在书页上,把文字都染得暖融融的。
苏晚翻开诗集,第一页夹着一张干枯的山茶花书签。花瓣已经变成了深褐色,
却依旧保持着绽放的形状,下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1987年夏至,与阿棠共赏山茶。
”字迹有些褪色,却依旧能看出笔锋里的温柔。她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行字,
忽然想起刚才沈知行的眼睛,也是这样,藏着点说不出的软。直到窗外的天彻底暗下来,
路灯的光透过玻璃门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谁把月光剪成了条带。
苏晚才合上书,抱着诗集走到柜台前。柜台后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戴着一副老花镜,
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一块蓝格子的布——看起来像是要做桌布,边角已经缝好了一圈花边。
“姑娘眼光好,”老奶奶抬起头,笑着把眼镜往下推了推,露出一双和沈知行很像的眼睛,
只是眼角的皱纹更深些,却透着股慈祥的暖意,“这是知行刚整理出来的旧书,
就剩这一本了。他说林白洲的散文你喜欢,特意把这本诗集放在外面的书架上,怕你看不见。
”苏晚心里“咯噔”一下,指尖捏着诗集的封皮,忽然觉得有些发烫。她付了钱,
抱着书走出书店时,正好看见沈知行站在巷口的路灯下打电话。他背对着她,
白衬衫的衣角被风吹得轻轻动,像一只展翅的白鸟。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过来,模糊却温和,
偶尔能听见几个词:“外婆”“菊花茶”“等会儿回去吃饭”。她没敢上前打扰,
抱着书慢慢走。帆布包里的诗集硌着胳膊,却不觉得疼,反而有点暖暖的。走了几步,
她忍不住回头,看见沈知行还站在那里,路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和巷子里的梧桐影叠在一起,像一幅用炭笔勾勒的素描,安静又温柔。之后的日子,
苏晚成了“山茶旧书店”的常客。有时是下班后过来,背着装满策展资料的帆布包,
身上还带着美术馆里特有的油画颜料味。她会先把资料放在柜台旁的小桌上,
帮老奶奶把没缝完的桌布递过去,再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老奶奶总会泡一杯菊花茶放在她手边,瓷杯还是那只浅青色的,只是每次都会多放两颗冰糖,
说“姑娘上班累,喝点甜的解乏”。有时是周末的下午,
她会提前烤一炉小饼干——大多是蔓越莓味的,偶尔也做巧克力味的,
都是沈知行之前提过喜欢的口味。她会把饼干装在一个白色的瓷盘里,
上面盖一块干净的棉巾,带到书店时,正好赶上老奶奶准备午饭。沈知行不常来。
他在市里的设计院工作,平时要画图纸、跑工地,只有周末下午或傍晚时分才会过来,
帮老奶奶整理书架、核对旧书的价格,或者坐在柜台后看文件。他看文件时很认真,
眉头会轻轻皱着,手指会无意识地转着笔——那支笔是黑色的钢笔,
笔帽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沈”字。偶尔苏晚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他会轻轻点头打个招呼,嘴角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然后继续低头看文件。
有时老奶奶会故意打趣:“知行,你看苏晚姑娘都来这么多次了,你也不陪人家聊聊天,
总躲在后面看文件,像个闷葫芦。”沈知行会耳尖发红,放下笔,找个话题和苏晚聊两句,
大多是关于书的,比如“林白洲的新书你看了吗”“这家店有本《边城》的初版本,
下次给你找出来”。他们真正熟络起来,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周末。
那天苏晚原本打算在家整理策展资料,却接到老教授的电话,
说之前落在美术馆的一份手稿找到了,让她帮忙送过去。她急急忙忙出门,忘了看天气预报,
刚走到书店门口,天就变了脸。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梧桐叶上,
溅起一圈圈小小的水花。她没带伞,只能缩在书店的屋檐下,看着窗外的雨丝发愁。
老教授家在老城区的另一条巷子里,离这儿不算近,走路要二十多分钟,
打车又不好打——雨天的老巷子总是难叫车。她抱着怀里的资料袋,指尖捏着袋口的绳子,
轻轻叹了口气。“没带伞?”沈知行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边,
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折叠伞。伞面是深黑色的,伞骨是银色的,看起来很结实。
他身上还带着点外面的潮气,白衬衫的领口沾了几滴雨珠,像落了几颗碎钻。
“我送你过去吧,正好顺路——我要去给外婆买她喜欢的桂花糕,就在老教授家那条巷口。
”苏晚有些犹豫:“会不会太麻烦你?你还要买东西……”“不麻烦,”他把伞递过来,
伞柄上还缠着一圈浅棕色的皮质防滑带,和他手表的表带颜色很像,“桂花糕店开门晚,
现在去也不迟。走吧,雨再下大,路就不好走了——老巷子的青石板路,下雨时最滑。
”苏晚接过伞,指尖碰到他的手,还是温温的。她跟着他走进雨里,伞面大半都倾向她这边。
沈知行的肩膀很快被雨水打湿了一片,深色的水渍在白衬衫上晕开,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苏晚注意到了,想把伞往他那边推一点,他却轻轻按住她的手:“没事,我皮糙肉厚,
淋点雨不碍事。你怀里的资料重要,别弄湿了。”雨不大,却绵密,像牛毛似的,
飘在脸上凉丝丝的。他们沿着巷子慢慢走,脚下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打湿,泛着淡淡的光泽,
偶尔能看见几处青苔,滑溜溜的。沈知行会走在靠外侧的一边,遇到积水多的地方,
会提醒她:“这边滑,走我旁边。”“你怎么知道老教授家在那条巷子?
”苏晚想起他刚才说的话,忍不住问。“之前帮外婆送过东西,去过几次。”沈知行笑了笑,
“老教授家的院子里种着一棵石榴树,去年秋天我去的时候,还结了满树的石榴,红彤彤的,
看着就甜。”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还知道你喜欢林白洲的散文,
尤其是那篇《巷尾的山茶》,里面写的就是咱们这条巷子。
”苏晚有些惊喜:“你也喜欢她的文字?”“嗯,以前在国外读书的时候,
经常看她的书解闷。”沈知行说,他学的是建筑设计,大三那年去了英国,
国外的日子忙又孤独,晚上在宿舍里,就靠读林白洲的散文打发时间,
“她的文字里有很多江南的细节,比如巷子里的梧桐、窗台上的菊花、老店里的桂花糕,
看的时候总想起小时候在这条巷子里跑的日子——那时候外婆还年轻,会在门口摆个小桌子,
给我煮糖水。”苏晚忽然觉得,和沈知行聊天很舒服。他不像有些人那样话多,
却总能恰到好处地接住她的话,还会记住她之前提过的小事。比如她上次说喜欢吃甜的,
这次就记得买桂花糕;她提过林白洲的散文,他就去读了,还能说出里面的细节。
他还会分享一些巷子里的小秘密,比如哪家的生煎包要早上七点去排队才好吃,
哪条巷子里的老槐树有一百多岁了,树干粗得要两个人才能抱住,
都是些她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三年都没发现的小细节。送她到老教授家楼下时,雨正好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