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焰枕下翻到那份意外身故保单时,油墨味刺得人发晕。受益人栏赫然签着他的名字,
巨额保额是我十年积蓄的百倍。“我祝余值多少?”我将泛着死亡气息的纸张甩在他面前。
男人冷笑着点燃打火机,蓝色火苗舔舐我发尾:“买份心安而已,你该懂事点。
”他不知我早确诊绝症,医生断言我只剩半年时日。
当他为白月光精心布置的花房被大火吞噬时,我坐在诊疗窗前安静喝着苦药。灼灼火光里,
我收到最后通牒:“三天后手术。”第一章 黑纸白字指尖触到枕套下那片突兀的硬时,
我心口毫无征兆地窒了一下。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深寒,雨点敲在玻璃上,
单调得催人心慌。屋子里暖气分明开得足够足,我却感觉有冰冷的针尖从尾椎骨一路爬上来,
刺得整个脊背一片麻木。凌晨三点,陈焰还没回来。
空气里浮荡着他惯用的雪松混着烟草的气息,此刻却像冰冷的蛛网,缠得我喉咙发紧。
我屏住呼吸,像是害怕惊扰沉睡的毒蛇,轻轻掀开了松软的鹅绒枕头。
一张折叠起来的、略显厚实的纸。心脏在死寂里擂鼓,擂得耳膜嗡嗡作响。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过血管时那冰凉又粘稠的声响。
手指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冰冷和颤抖,捻开了那张纸。油墨的味道,
一种混合着无机质冰冷和死亡暗示的独特气味,猛地刺入鼻腔,熏得人头脑眩晕,
胃部一阵痉挛。视线艰难地聚焦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上,像是跋涉过一片死亡沙漠。
“保险合同编号:XXCCY-LZ20231026……”“投保人:陈焰。
”“被保险人:祝余。”我的名字。祝余。冷硬的铅字,像铁一样烙印在纸上。
目光继续向下爬行,像跛行的蜗牛,
额上——“意外身故保险金:人民币 肆佰肆拾肆万元整¥4,440,000.00。
”四百四十四万。喉咙里猛地涌上一股子甜腥的铁锈味,我用力咽了回去,
连同那瞬间爆裂开的惊惧和荒谬一起咽下。四肢百骸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
脊背重重撞在冰凉的真丝床单上,那丝滑昂贵的布料此刻贴着皮肤,
只觉得一片惊心的粘腻湿冷。眼前发黑,视野里那张合同单变成了模糊摇晃的一片,
只有那个金额还在不断放大、旋转,带着阴森狰狞的笑。
四百四十四万……像一个巨大的、讽刺的墓志铭,提前刻在了我的名字后面。
这个数字足以碾碎我这十年为那个所谓“家”攒下的所有微薄积蓄。
每一分省吃俭用的血汗钱,每一份压榨自己工作换来的所谓希望,在这个天文数字面前,
轻飘飘得像灰烬。我曾天真地以为,
精打细算买下的那只他生日时不屑一顾的腕表已是倾我所有。原来在他天罗地网的计算里,
我那点可怜的积累,连个零头都够不上。原来……黑暗中,
死寂无声的卧室只有我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像破风箱在苟延残喘。
巨大的空洞在胸口撕扯蔓延开去,
那里曾经或许有过爱恋、有过卑微的期望、有过委曲求全的温存,
此刻被这冰冷的数字瞬间烧得灰飞烟灭。原来我祝余的命,在他的天平上,
只值这触目惊心的四百四十四万!那股腥甜再次涌上。不是幻觉。
我用尽了全身力气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下床,
光脚踩在柔软厚重的地毯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每一步都像踩在万载玄冰之上。
赤足踏过冰凉的地板走向他气派奢华的书房,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步都虚浮飘摇。
心脏在胸腔里钝痛,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濒死的窒息。胸腔里的火焰却越烧越旺,
那是绝望尽头被逼出来的毒焰,烧毁了我所有的懦弱和幻想。“啪!
”清脆刺耳的声音骤然划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把那张泛着死神宣判气息的纸张用力甩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桌上,
光滑的桌面让它打着旋滑过去,纸页哗啦作响,如同死神的召唤。
我死死盯着随后推门而入的男人。陈焰大概刚从某个觥筹交错的应酬场合脱身,
昂贵的定制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领口扯开了几分,
眉宇间还带着些微醺的慵懒和掌控一切的傲慢。他扫了一眼桌上突兀的文件,
又看向面色惨白、站在桌边摇摇欲坠的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短暂的意外,
随即被更加沉冷坚硬的东西覆盖,没有一丝波澜,像结了冰的古井。
他甚至还慢条斯理地把脱下的西装外套挂在了旁边的衣架上,动作优雅从容,
对着落地玻璃窗仔细整理了一下衣袖的皱褶,然后才缓步踱到桌前,伸出修长的手指,
用指腹捻起那张薄薄的保单,仿佛那不是一份索命契约,而是一张无关紧要的邀请函。
“怎么?”他垂着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冰冷的阴影,语气也轻飘飘的,
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随意,“这么沉不住气?”“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像砂纸在摩擦。“你不是看见了?”他终于抬起眼皮,目光精准地刺向我,
像带着冰碴的钉子,“一份保险而已。很贵。”“保我意外身故?”我几乎要将牙咬碎,
每一个字都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腥气,“四百四十四万?
”他像是听到什么滑稽的笑话,嘴角竟然真的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笑容短暂而冰冷,
毫无温度:“保额当然是越高越好。风险这东西,谁说得准?”他朝我走近一步,
他身上惯有的雪松与烟草味此刻混杂着淡淡的酒气,一股脑地钻进我的鼻息,
成了令人作呕的催命符。我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胃里翻江倒海,脚底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他抬起手,带着绝对的支配感落在我的肩头,那份量重逾千斤,
压得我几乎立刻就要瘫软下去。他的拇指以一种近乎亵玩的态度,隔着薄薄的衣料,
碾着我肩颈薄弱的皮肤,语气低沉,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哄骗,却又字字淬毒:“余余,
我以为你最懂事。不过是一份小小的保障,买的是我的心安。你乖乖的,不好么?
”我的心安?我的心安在哪里?!绝望像冰冷的毒藤蔓绞紧我的心脏,用力撕扯。
就在这濒临窒息的边缘,一股蛮横的力量突然压倒了所有——是恶心!
剧烈的、猝不及防的恶心!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冲破了喉咙的封锁,我猛地捂住嘴,
但那温热粘稠的液体还是疯狂地从指缝里渗了出来,汹涌地滴落在地毯深色的花纹上,
洇开一滩刺目的暗红!所有的戏谑和虚伪在那瞬间凝滞。压在我肩膀上的手骤然缩了回去,
动作快得像被火烧着。我踉跄着扶住冰凉的桌沿,稳住身体,视线因剧烈的呕吐而模糊不清。
我能感受到陈焰的目光变了。那份掌控一切的傲慢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惊疑、极度刺探的审视,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试图穿透我此刻的狼狈和痛苦,挖出他所不知的真相。这审视比刚才的轻蔑更让人心寒。
我抬手,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那黏腻的血迹,抬起下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幽瞳。
心脏狂跳,撞得肋骨剧痛,胸腔里的空气稀薄得像在真空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濒死的撕痛,
可我心底某个角落却因为他的这份惊疑、因为他终于失控的神色,而感到一丝扭曲的快意。
“担心……你的保额落空吗?”我惨然一笑,声音断断续续,每个字都像在刀尖上翻滚,
“那……现在是不是要去医院……确认一下……你的投资……还能不能如期……兑现?
”他死死盯着我嘴角残留的血痕,那点血迹像一朵小小的地狱彼岸花,
开在他精心布置的世界罅隙里。他的脸色在昂贵的意大利定制水晶灯下,
第一次显得有些难看,不再是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雍容。那眼神锐利得像淬毒的匕首,
反复剐蹭着我的脸,要把我剖开看个透彻。“祝余,”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下来,
带着一种被挑衅后的沉郁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狠厉,“你又在耍什么把戏?装病?”装病?
哈哈……多么天真的揣测。我的视线落在书桌一角,
那里放着他出差带回来哄我的小玩意儿——一个劣质的玻璃罐子,
里面养着一株据说在贫瘠岩石里也能生长的苔藓。此刻看,那点微不足道的绿意,
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我的处境。我的胃里又是一阵剧痛翻搅,提醒着我这份保单背后,
那早已注定的、更荒谬的死亡倒计时。剧痛还在持续烧灼着我的四肢百骸,
呕吐带来的眩晕感像涨潮的海水一波波袭击我的太阳穴。我大口喘息,
试图在稀薄的空气里汲取一丝赖以支撑的力量。陈焰那冰冷审视的目光,
像两枚烧红的钢针钉在我身上,灼痛难当。“装病?”我挣扎着重复,
喉咙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和苦涩,挤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陈焰,
对你来说……我的死活……原来……就分装和不装两种吗?”“闭嘴!
”他像是被那笑或者那话语里的惨烈刺伤了,眉头骤然拧紧,额角甚至绷起了隐忍的青筋,
眼神里爆出一股被冒犯的戾气。他猛地跨前一步,高大的身躯瞬间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浓重的压迫感兜头罩下。他盯着我被血染得一片狼藉的手背和唇角,那目光里除了探究,
开始翻滚起赤裸裸的、被揭穿伪装的暴躁,“别以为吐点血就能糊弄我!
”他似乎厌恶极了那刺眼的血污,更厌恶我此刻失控的姿态带来的失控感。
带着手套的手毫不犹豫地伸向桌面上那份冰冷的保单,仿佛它才是真正的不洁之物。下一秒,
他竟从西装马甲口袋里优雅地掏出一只冰凉的、银光闪闪的打火机。咔哒一声脆响,
带着某种暴虐的仪式感。幽蓝的火苗凭空跃起,发出低微却清晰的、舔舐空气的嘶嘶声,
在光线充足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妖异。那小小的火舌跳动,
贪婪地靠近那一页印着“意外身故”字样的纸张。“烧了它?”他薄唇轻启,
冰冷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眼神却牢牢锁死我的表情,“立刻烧了。
这事到此为止。你,”他顿了顿,火苗跳跃的光在他瞳孔深处映出两簇更显阴冷的鬼火,
“乖乖养好你那份‘不懂事’的身体。别再玩火自焚。”我看着那凑近纸张边缘的致命蓝色,
心脏缩紧。空气里没有油墨焦糊的气味传来。下一秒,他手腕突兀地一转。
那幽蓝的火舌并未真正触及那索命的契约,而是极其阴狠地、极其精准地向上撩起,
带着灼人的恶意,猛地舔舐向我垂落在鬓边的一缕微卷发丝!
“啊——”一股蛋白质焦糊的刺鼻气味瞬间钻入鼻腔。
头皮传来极细微却让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灼痛!那痛太过真实,太过羞辱!我猛地侧头,
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不是因为那微不足道的烧伤,
而是这动作背后赤裸裸的威胁和彻底的轻贱!我的头发!他像对待某种劣等物品一样,
用火焰威胁着烧掉!“看见了吗?”陈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如同深渊里传来的判决书,
无情又漠然。他微微俯身,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廓,带来一种酷刑般的黏腻感。
那根被火舌燎焦的发尾软塌塌地蜷缩起来,屈辱地搭在我脸颊旁,
无声诉说着这场冷酷试探的结果。“别高估了自己。我要安心,就得安在我的规矩里。
”他拇指残忍地捻过那缕焦发,“你的‘价值’……由我来定。
”他冰冷的视线扫过桌上冰冷的保单,又从它上面滑开,
落到不远处墙壁上悬挂的大幅艺术照上——照片里是他笑容明媚的初恋情人,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发间跳跃,整个人像个被柔光笼罩的易碎琉璃花瓶。“听话,
”他指尖随意一弹,那截烧焦的发丝便轻飘飘地掉落在我胸前,那姿态说不出的嫌恶,
“别学别人,生什么不该有的妄想。”幽蓝的火苗消失了,打火机“啪嗒”一声被合上。
冰冷的压迫感骤然远离,陈焰仿佛完成了一场无聊的驯服游戏,转身不再看我一眼,
径直走向衣帽间。咔哒一声,他锁上了那道厚重的门,
我连同这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血腥味和那份冰冷的保单遗弃在这宽敞到令人窒息的空间里。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夜灯璀璨依旧,像无数颗冰冷的、嘲笑的眼睛。心彻底沉了下去,
沉入无光、凝滞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寒潭底。我脱力地滑跪下去,
昂贵地毯厚实的绒毛温柔地包裹住我冰冷的膝盖。脸颊上那缕被残忍燎焦的断发还在,
像一个丑陋而刺目的烙印。我颤抖着抬起手,指尖死死捂住嘴巴,
像是要堵住那汹涌欲出的绝望嘶嚎,更深更粘稠的血腥味再次从喉咙深处翻涌上来,
在指缝里弥漫开。妄想?对,不能有妄想。眼前闪过那个我独自蜷缩在冷清的医院长廊,
拿到写着“星形细胞瘤IV级,预后极差”的冰冷诊断书时的巨大绝望。
医生低沉到近乎宣判死刑的嗓音还在耳边回响:“……半年。
积极治疗……或许能争取一年……”那份单薄而沉重的纸张,
此刻就压在我贴身衣物的夹层里。陈焰以为他在买“心安”。
他精心衡量着每一分利益的得失,甚至想彻底抹杀我这颗微不足道棋子的最后一点反抗意志。
他烧我的断发,他锁上那扇隔绝的门。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吧——他所押注投资的那条命,
被他自己不屑一顾、轻贱拨弄的这颗棋子,早已被命运判了速死之刑。他押注的这场豪赌,
从那张保单签订之日起,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而我这枚被提前宣判死刑的棋子,
在这场由他一手编织的死亡剧本里,究竟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我看着地毯上那滩被泪水晕得更深、更暗的血渍,身体里那股支撑了十年的卑微温顺,
终于在这铺天盖地的屈辱和冰冷的死亡预告中,被彻底焚烧成了灰烬。
[未完待续]……第二章 脉动下的倒计时清晨,我是被胸腔里那把钝刀子生生割醒的。
呼吸牵扯着五脏六腑,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咽下一口掺了玻璃渣的冰水,疼得几乎直不起腰。
视线落在梳妆镜里,脸色是死气沉沉的铅灰,眼底两团巨大的青黑,像画上去的丧钟纹路。
那缕被燎焦的头发,像一个丑陋又屈辱的伤疤,刺目地贴在鬓角。我用梳子想把它顺到后面,
刚一动,细碎的焦末便簌簌落下,如同飘零的死灰。他不在。那张昂贵的欧式大床上,
冰冷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仿佛昨晚的一切不过是我的一场惊魂噩梦。
只有空气中残余的、他专属的雪松烟草气味混合着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息,
还在固执地证明着那场冷酷的宣判真实不虚。那份保单?不见了。像从未存在过。
书房、桌案、甚至垃圾桶……到处都没有它的踪迹。一张薄薄的纸,
却足以扭曲掉我一生的份量。陈焰的手段向来利落干净,
仿佛昨夜只是他碾死一只蚂蚁般理所当然。那份保单连同对我生命的明码标价,
被他如此轻易地抹掉,像清除掉一份用过的、可能留下污点的文件。
胃里的钝痛和那种如影随形的恶心感再一次强势地翻涌上来。我扶住冰冷的洗漱台面,
弓着腰,看着镜中自己那张憔悴不堪的死人脸。那份确诊单还贴在胸口最里层,
薄薄的一张纸,此刻烫得像是烙铁。半年?还是医生口中那虚幻渺茫的“一年”?
这冰冷到刺骨的期限像一把悬顶的铡刀,随着每一次心跳迫近。而我名义上的丈夫,
那位在众人眼中完美无缺的“好”丈夫,
昨晚却用幽蓝的火苗给我的人生标上了一个冰冷的价签。一个念头,
野草般在烧焦的废墟里疯长。我要活下去!不是为了他那份该死的“保额”,
不是为了苟延残喘延续他眼中无足轻重的棋子生涯,
不是为了乞怜他指缝里漏下的那一点点虚伪的施舍——我要争!
争那条狭窄得几乎看不见的生路!我要用这最后的时间,抓住哪怕一丝可能,
看看这条绝路上是否还能撕开一线裂缝!那家开在城南老街尽头,
门面小而古旧的“安禾中医馆”,是我记忆深处唯一带点暖意的颜色。老旧的牌匾,
门前一丛常年打理的艾草散发出微辛的药香。坐诊的顾老爷子,一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
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戴着一副老花镜。小时候体弱多病,
被他几副苦得钻心的药汤子灌下去,总能捡回精神。妈妈过世前握紧我的手,
气若游丝:“余余,若以后……难受了,
去找顾爷爷……他的药……再苦也喝着……”那语调里的无力感,
如今在我心头有了更深的领悟。
这成了我晦暗前路上唯一能抓住的、也许带着一丝希望的稻草。我裹紧了羊绒围巾,
将那缕可耻的焦发尽力藏好,把自己裹成一只密不透风的茧,打了车直奔城南。
推开那扇沉甸甸的、糊着半新不旧窗花的木门,
一股浓厚、沉郁、交织着无数草根树皮药性的气息扑面而来。
浓重而复杂的药味几乎是一瞬间就撞散了刚才一路吸入的冰冷空气,像一张无形的药网,
猛地将我整个人兜头罩住。不同于医院的消毒水味儿,这里的味道,
带着一种沉淀过的、微苦的生命力。诊室不大,一排排深褐色的药柜顶着天花板,
木质柜体上泛着日久天长浸润药气留下的温润光泽。
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安静地坐在墙边的长条木椅上候诊,低语声带着这个街区特有的悠缓。
“小……余丫头?”一个苍老却惊喜的声音在柜台后响起。我循声望去,顾老扶着老花镜,
正从厚厚一摞发黄的药方单子上抬起头,那双慈和的眼睛里映出我的模样,
随即惊讶被浓浓的、毫不掩饰的心疼取代:“你……你怎么瘦成这副样子?
脸色怎么……”话没说完,老人扶着柜台站起来,动作有些急,老花镜都滑到了鼻尖。
他绕过柜台快步向我走来:“快,快过来坐!”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那手指带着沧桑的硬茧和温热的力道,触到我冰凉的皮肤时,
我清晰地听到他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手……怎么冰成这样?!快到这边来!
”他语气里的焦急和担忧没有丝毫作伪,像暖流瞬间刺痛了我那颗在冰水里泡了太久的心。
我被他几乎是半扶着按在了看诊桌旁的旧木方凳上。
他把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温茶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粗糙的陶碗温热地烫着手心。
“顾爷爷……”我刚开口,喉头的哽咽差点让我失声。
胃里的翻搅在这浓郁药气的包围下奇迹般平息了些,但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还有那份压在心口快让我窒息的真相,让我迫切地想抓住什么。“别说话,
”顾老已经在我对面坐下,神色凝重得如同要诊断一件稀世瓷器上的裂纹,“把手给我,
放这儿。”他用眼神示意桌子上那块磨得光滑的老脉枕。我顺从地伸出冰冷的手腕。
那截手腕细弱不堪,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顾老布满岁月褶皱的手指三指并拢,
稳稳地搭上我的寸关尺。诊室里只剩下药气浮动的微响,
还有墙上一只老钟嘀嗒、嘀嗒单调的走针声。指尖下压的力量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性。
顾老的眉头几乎是立刻就拧了起来,一道深深的刻痕竖在眉心。接着那眉头越拧越紧,
像是拧成了一股解不开的死结。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慈和完全褪去,
只剩下越来越沉的凝重、惊愕,最后化作一种沉重的、我几乎不敢直视的痛心。
搭在我腕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开始颤动,他的呼吸也凝滞了,
诊室里空气沉闷得如同暴雨前夕。时间无声流淌,滴答,滴答。每一秒都被拉长、放大。
周围那些细碎的低语也不知何时完全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
无论是候诊的老人还是正在抓药的伙计,都不由自主地被我们这边无形的沉重气场吸引过来。
空气里的药气变得粘稠如泥沼。顾老搭在我腕上的手指,那原本温热的指尖,
一点点失去了温度。我能感觉他指腹下那细微的脉搏像是被冻结了,
在巨大的震惊中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又过了无比漫长的几秒,他的指尖终于动了动,
像是在试图确认一个无法置信的事实。那只手,最终无力地从我的寸关尺上滑落,
沉沉地搁在桌案上。顾老抬起眼,
滚着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难以置信、沉痛、忧虑交织着一种仿佛瞬间苍老十岁的颓然。
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嘴唇翕动了好几下,才终于挤出嘶哑至极的几个字,
天乏术的叹息:“雀啄……屋漏……釜沸……是七绝脉相啊……”那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枯叶,
却在我耳边炸开一道惊雷!“余丫头,你……你怎会……把自己熬成了这个模样?!
”“顾爷爷……”我刚开口,试图捕捉一些支撑性的解释,
诊室里的平静却被一声陡然拔高的、带着哭腔的质问劈开。“顾老!
我家老赵的病到底还有没有救?您就给我们一句痛快话!他这才六十出头啊!
”说话的是坐在斜对面长椅上的赵阿姨,她头发凌乱,眼睛红肿,
双手死死攥着旁边轮椅上形容枯槁、眼窝深陷老赵那只同样枯瘦的手。
她眼里的红血丝缠绕成一片绝望的沼泽。顾老像是这才被从巨大的震惊和悲痛中勉强唤回神。
他那双沉痛的眼睛看向赵阿姨夫妇,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自己力不能及的整个世间的艰难。
他沉默了片刻。诊室里只剩下赵阿姨压抑不住的抽泣声。连空气里的药气都沉重得呛人肺腑。
顾老缓缓站起身,动作迟缓地像是背负着一座山。他没有看赵阿姨,目光越过他们,
望向门外熙攘却困顿的老街。声音低沉,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苍凉,
每一个字都叩在人心上,也狠狠砸在我的心口:“我这馆子里开出来的药,
不值几块钱……”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回到赵阿姨满是泪痕的脸上,
沉重又带着一种穿透性的悲悯,“你问问老赵自己……问问你自己……一条人命,
它值不值这个价?老天爷……又肯不肯明码标价?”赵阿姨被问懵了,怔怔地望着顾老,
又低头看了看轮椅上面无表情的老赵,嘴唇哆嗦着,泪珠更大颗地滚落下来。值不值?
值多少钱?老赵在轮椅上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佝偻的身体弓得像一只濒死的虾,
咳得撕心裂肺,似乎随时都要将最后那点气息彻底咳断。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
只有一片被生活磨得麻木的灰败。顾老深深叹了口气,眼神疲惫至极。
他朝旁边招招手:“小陈,去把后面药斗底下那瓶存的老枇杷叶膏拿出来,
给老赵……”“顾爷爷!”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凳子,
木凳倒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盖过了老赵痛苦的咳喘。诊室里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一阵更剧烈的疼痛瞬间绞紧了我的胸口,痛得眼前发黑,我踉跄一步扶住桌沿才没摔倒。
我抬起脸,迎着顾老惊痛又了然的目光,喉咙里梗着血沫和腥气,声音嘶哑破碎,
却倔强地冲口而出:“别!您别为难!我的……我的病……我自己知道……”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知道这病是阎王爷下的通牒!我知道这药也许是水中浮木!
我更知道顾爷爷馆子里那些药草都是他一点点上山采挖、炮制,
搭进去的是他这个老人所有的心血、情分和微薄的尊严!我怎么配?!
怎么配用他那带着体温的微薄指望,去填补陈焰为我标出的那一个明晃晃的天价数字?!
“余丫头!”顾老声音陡然抬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态的严厉,“坐下!
”他一把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那枯瘦的手掌传来的力道竟出奇地稳。他把我按回凳子上,
目光如炬,像是要看进我灵魂深处,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他胸膛起伏,呼吸急促,显然是气极,“小小年纪,心思就沉得跟海底冰似的!
老头子我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你既然肯踏进我这门槛,把这条命搁在我这把老骨头眼前,
就得听我的!听我的!”他转身走到那一排排散发着陈旧而令人安心气味的药柜前,
动作不再迟缓,带着一种近乎狠厉的果断,“哐当”一声拉开其中一个沉重的抽屉。瞬间,
一种极其苦涩又奇异的药香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诊室里所有的其他气味。
他从里面抓起一大把晒得焦黑干枯的根须样药材,又狠狠拉开旁边另一个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