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是天河决了口，疯狂倾泻在滚龙江畔的码头上。浑浊的雨水砸在青石板路面上，
溅起肮脏的水花，汇成一股股浑浊的急流，裹挟着泥沙和腐烂的菜叶，
争先恐后地涌入污秽的江水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淤泥的土腥气，
还有一种码头特有的、混合着汗臭和廉价劣酒的气息，粘稠得让人窒息。“九号！
死哪里去了？货等着下船，都他妈死了不成？”一声粗野的暴喝穿透哗啦啦的雨幕，
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湿漉漉的空气中。一个管事模样的胖子，裹着油亮的蓑衣，
站在简陋的棚子下，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要飞到雨帘里。
我应声从一堆湿透的麻袋后面挣扎着爬出来，单薄破旧的短褂紧紧贴在身上，
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脖颈无休止地往下淌，流进眼里，又涩又痛。
脚下是湿滑黏腻的青苔，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栽进旁边深不见底的江水里。“来了，
李管事。”声音哑得厉害，被雨声吞掉大半。“磨蹭个鸟！滚去卸西头那条‘顺风号’！
敢耽搁了赵少爷的货，仔细你的皮！”李管事不耐烦地挥着手，像驱赶一只令人厌烦的苍蝇。
我低着头，缩着肩膀，快步走向泊在码头西侧的那艘大货船。巨大的船身在水波中起伏，
像一头蛰伏的怪兽。船板湿滑异常，冰冷的江水混着雨水不断泼溅上来。
沉重的货箱压在肩上，绳索深深勒进皮肉，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铁锈味，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剧烈拉扯。汗水刚冒出来，
就被冰冷的雨水冲刷掉，只留下刺骨的寒意。“九号”……这就是我的名字。
一个活着的编号，和拴在牲口棚里的骡马没什么区别。正当我咬着牙，
扛着箱子一步步挪下跳板时，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声突然从码头入口处传来，盖过了风雨声。
几辆装饰华丽、挂着赵家标记的马车停在避雨的棚檐下。车帘掀开，
几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哥簇拥着跳下车，为首的正是赵天宝，赵家嫡系的三少爷，
城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他披着名贵的貂裘，手里把玩着两颗光滑的玉胆，
脸上带着一种看蝼蚁般的高高在上的戏谑。“哟，瞧瞧，
这不是咱们码头的‘活牲口’九号吗？下这么大雨还卖力气呢？”赵天宝的声音拖得长长的，
带着一种刻骨的轻佻。他身边一个油头粉面的跟班立刻接腔，声音尖利刺耳：“宝爷，
光卸货多没劲？小的看这雨下得正好，不如给这‘九号’添点乐子？
让他给爷们表演个‘江鱼抢食’？”赵天宝狭长的眼睛一亮，
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好主意！柳家妹妹，你说呢？
”他转头看向身旁一位被侍女小心翼翼扶着、披着雪白狐裘的少女。少女柳月娇，
柳家的小姐，生得粉雕玉琢，此刻小脸被冷风吹得有些发白，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
更显得楚楚可怜。她微微蹙着秀气的眉头，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瞥了一眼泥泞污秽的地面，
但很快被赵天宝身边其他几个纨绔子弟的起哄声淹没。“宝爷英明！”“哈哈，
看这泥腿子扑腾！”“月娇小姐也开开眼嘛！”柳月娇似乎有些犹豫，但终究没说什么，
只是把脸往温暖的狐裘领子里缩了缩，目光投向别处，算是默许了这场即将开始的“游戏”。
赵天宝得意地一扬下巴，从怀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哗啦一声，
倒出十几枚黄澄澄的铜钱。他故意掂了掂，铜钱碰撞发出清脆诱人的声响。“九号！
”他提高音量，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手指随意地指向码头边缘被江水不断冲刷拍打的最湿滑、最危险的位置，“看到没？过去，
站那儿！待会儿爷把这铜板撒出去，你能抢到多少，就赏你多少！够你吃十天半个月的！
哈哈哈！”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一股滚烫的羞耻和屈辱猛地冲上头顶，烧得我耳根嗡嗡作响。
攥紧的拳头在湿透的裤缝边微微发抖，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周围那些麻木的苦力、管事，
甚至赵家自己的仆役，全都低着头，目光躲闪，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死寂中，
只有暴雨砸落的喧嚣和赵天宝刺耳的笑声在回荡。“聋了？还是腿瘸了？
”赵天宝身边的另一个狗腿子厉声呵斥，往前逼了一步，“宝爷赏你饭吃，是天大的恩德！
还不快滚过去！”柳月娇的目光似乎往这边飘了一下，带着一丝清冷和不易察觉的怜悯，
但随即又飞快地移开了，仿佛多看我这泥泞肮脏的人一眼，都会污了她的眼睛。
脚下的青石板冰冷刺骨。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最终，
那点可怜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生存本能，还是压过了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怒火。我慢慢地，
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向赵天宝指定的那个位置。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水里，也踩碎了自己最后一点尊严。冰冷的江水带着强大的力量，
凶狠地拍打着我的小腿，每一次冲击都带着要把我拽入深渊的恶意。
脚下的青石长年累月被水浸泡，覆盖着一层滑腻无比的墨绿色苔藓，
如同涂抹了厚厚一层油脂。我不得不像壁虎一样，将身体的重心死死压在前倾的脚趾上，
十根脚趾几乎要抠进石头缝里，才能勉强维持住摇摇欲坠的平衡。每一次江浪涌来，
脚底那令人心悸的滑动感都让我浑身汗毛倒竖，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
如同冰冷的蛇缠绕在脖颈上。“哈哈哈，站稳喽！好戏开场！”赵天宝兴奋地怪叫着，
手臂猛地一扬，十几枚黄铜钱币在灰暗的雨幕中划出一道道刺眼却短促的弧线，
叮叮当当地砸在湿滑的青石板上，随即被浑浊的雨水和泥浆裹挟着，四散滚落开去。“抢啊！
” “快！给宝爷卖力点！” 狗腿子们的尖声催促和公子哥们的哄笑如同毒针，
密密麻麻扎在背上。铜钱！那是活命的希望！饥饿的灼烧感瞬间压倒了恐惧和屈辱。
我猛地往前一扑，整个人像一头扑向猎物的饿狼，手脚并用，
在冰冷滑腻的石面上疯狂地摸索、抓挠。指甲在坚硬的石头上崩裂，指尖传来钻心的剧痛，
鲜血混合着泥水，在青苔上留下淡淡的红痕。冰冷的江水趁机汹涌地灌进我的口鼻，
呛得我剧烈咳嗽，眼前发黑，肺里火烧火燎。一枚！粗糙冰冷的边缘被我死死攥在手心，
那触感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深的绝望——太少了！远远不够！我挣扎着抬起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另一枚在几步开外、被水流裹挟着即将滑入江中的铜钱。
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低吼一声，手脚并用地向前扑去！
指尖堪堪触碰到那枚铜钱的边缘，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就在这一刹那，
脚下那片被江水浸泡得松软的青苔层，毫无预兆地整片剥落！“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惊呼被冰冷的江水瞬间吞没。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被浑浊的、裹挟着死亡气息的江水猛地向下拖拽。
冰冷瞬间刺透骨髓，窒息感如铁钳扼住咽喉。浑浊的江水灌入口鼻，带着浓重的泥沙腥味，
视野里只剩下翻涌的、令人绝望的暗黄色水沫。头顶上，隔着厚重的水层，
传来赵天宝他们变调的笑声，模糊而扭曲：“哈哈哈！下去了下去了！
” “看他那狗刨样儿！” 柳月娇似乎低低惊呼了一声，但很快被更大的哄笑声淹没。
完了。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意识深处，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挣扎的力气正在飞速流逝，
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我彻底吞噬。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深渊边缘，
一只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穿透了冰冷浑浊的江水，准确地抓住了我的后衣领。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传来，温和却沛然莫御，如同水底升起的无形浮木，
瞬间托住了我下沉的身体。紧接着，一股柔和的暖流顺着手臂涌入体内，驱散了刺骨的冰寒，
冲开了堵塞口鼻的污水。我猛地咳出几口腥咸的江水，
贪婪地吸入了一口久违的、带着湿冷雨气的空气。我被那股力量轻轻一提，
像拎起一片羽毛般，带离了那致命的江面。
双脚重新踩在坚实的、被雨水冲刷得冰凉的青石板上，我剧烈地咳嗽着，
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冰冷的衣物紧贴皮肉，死亡的余悸如跗骨之蛆。救我的是一个老者。
他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道袍，宽大而单薄，
在猛烈的风雨中飘拂。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
却并不显得衰朽，反而透着一股子岩石般的沉静与沧桑。
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平静地看着我，深邃得如同雨夜的苍穹，
映不出眼前这泥泞的码头、嚣张的权贵，也没有丝毫怜悯或愤怒，
只有一种穿透了尘世浮华的、难以言喻的澄澈和悲悯。“老……老神仙？
”赵天宝身边的一个狗腿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有些结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赵天宝脸上的狂笑僵住了，随即被一种被冒犯的恼怒取代。
他上下打量着老道人那身寒酸的旧袍，
眼神轻蔑得像在看一只挡路的野狗：“哪里来的老杂毛？敢管本少爷的闲事？这贱命一条，
喂了鱼虾也算是造化！滚开！”他厉声呵斥，习惯性地抬起手，
似乎想让人把这碍事的老头驱赶开。老道人仿佛根本没听见赵天宝的叫嚣，
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那双洞彻一切的眼睛，依旧只落在我身上。他缓缓抬起右手，
枯瘦的手指关节清晰可见，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缓慢地向我满是泥污和血痕的额头点来。指尖触碰到皮肤的那一刹那，
沱的雨声、江水的咆哮、赵天宝的怒骂、狗腿子的聒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
万籁俱寂。唯有老道人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又似九天之上的渺渺清音，
直接在我灵魂最深处震荡开来：“痴儿……”这两个字，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叹息，
蕴含着无法言说的浩瀚力量。“……这人间富贵，不过镜花水月，蜃楼云烟。十八年，
不过弹指一瞬。”他的手指在我额前微微一顿，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轻轻点破。
“……待你归来时，再看这滚滚红尘，权倾朝野，富可敌国，又当如何？”话音落下，
指尖轻轻一触即收。“嗡——！”一股难以形容的洪流，如同决堤的天河之水，
猛地冲入我的脑海！那不是简单的言语，而是磅礴浩瀚的意念洪流！
的轨迹、山河大地的脉动、草木枯荣的呼吸……还有那超脱凡俗、逍遥自在的“道”的至理，
以超越凡人理解的方式，瞬间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剧烈的胀痛感几乎要将头颅撑裂，
眼前爆开无数璀璨的光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
我模糊的视线掠过老道人平静无波的面容，掠过赵天宝那张因惊愕和不解而扭曲的脸，
掠过柳月娇带着一丝茫然和探究的眼神……最后，
定格在自己那只刚刚为了抢夺铜钱而抠在冰冷湿滑的青石板上的手。那只手，在倒下前，
似乎无意识地、深深地按在了泥泞的青石板上。然后，便是无边无际、温暖而深邃的黑暗。
……“轰隆！”一声沉闷的惊雷在厚重的云层深处炸响，仿佛天神擂动了战鼓，
震得脚下这座名为“临渊”的巨大城池也微微颤抖。然而，这雷声并非来自脚下，
而是来自更高的地方。我站在云端之上。脚下，是翻涌不息的云海，厚重如棉絮，
在罡风的吹拂下变幻着形状，时而如怒涛汹涌，时而如万马奔腾。云海之下，
临渊城匍匐在大地之上，纵横交错的街道如同细小的刻痕，
鳞次栉比的房屋如同孩童随意丢弃的积木。曾经需要仰望的城墙、高塔，此刻渺小得可怜。
滚龙江成了一条蜿蜒的银色丝带，环绕着这座被凡尘欲望塞满的巨物。这就是临渊城？
这就是人间？十八年。对凡人而言，是半生的漫长时光，足以让稚童长大成人，
让壮年走向衰老。而对于山中无岁月的修行者而言，不过是几次深沉的入定，
几次险象环生的破关，几次在生死边缘对“道”的艰难领悟。
云虚子师父那枯瘦手指点在额头的刹那，那股冲垮我所有认知的洪流，名为《太虚引》。
它并非简单的功法，而是一条直指天地本源、引动虚空伟力的大道。引气，炼神，
化虚……每一步都伴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凶险与孤寂。初时，在莽莽群山深处，
引天地灵气入体，如同亿万钢针穿刺筋骨，痛彻心扉。炼神之时，心神沉入无尽识海，
面对自身最深的恐惧与妄念，如同在无间地狱中挣扎沉沦。化虚之境，
更是要将己身与虚空相融，稍有不慎，便魂飞魄散，归于寂灭。
饥饿、寒冷、剧痛、孤寂……这些曾经在码头上折磨我的东西，在求道的路上，
以一种更为纯粹、更为深邃的方式千百倍地重现。支撑我熬过这一切的，
除了师父偶尔如同晨星般指引的只言片语，便是当年码头青石板上那冰冷的触感，
赵天宝那张扭曲的狂笑的脸，以及柳月娇那默然移开的、带着嫌恶的眼神。这些记忆，
早已褪去了最初的愤怒和屈辱，在漫长的岁月里沉淀、淬炼，
最终化为一种极致的冰冷与平静。如同深埋地底的寒铁，只为最后的锻打成型。
罡风吹拂着身上同样洗得发白的旧道袍，衣袂猎猎作响。我缓缓抬起手，
这只手曾经布满老茧和血污，如今骨节匀称，皮肤下隐有玉质般的光华流转，
蕴含着足以移山填海的伟力。指尖轻轻划过面前翻涌的云气，
云层如同温顺的丝绸般向两侧无声地分开，露出一道清晰的缝隙，
临渊城最繁华的东市景象清晰地映入眼帘。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又无比陌生的街巷，
最终定格在一座飞檐斗拱、气势非凡的楼阁之上。
它的琉璃瓦在即使阴霾的天色下也努力反射着黯淡的光，巨大的朱漆牌匾上，
三个鎏金大字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清晰可见——聚宝阁。神识如同无形的潮水，
瞬间覆盖了整座城池，又精准地汇聚于那座喧嚣的楼阁之内。……聚宝阁内，金碧辉煌，
暖香浮动。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柔和明亮的光芒洒满每一个角落，
映照得四壁镶嵌的金线纹饰闪闪发光。来自遥远异域的厚绒地毯吸尽了所有的脚步声，
只留下衣香鬓影间低低的、矜持的谈笑和觥筹交错的轻响。
空气中混合着名贵熏香、顶级胭脂水粉以及陈年佳酿的馥郁气息，
构成一种纸醉金迷的独特氛围。这里，是临渊城财富与权势最赤裸的展示场。此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拍卖台中央。一颗龙眼大小、浑圆无瑕的夜明珠，
静静悬浮在铺着墨绿色天鹅绒的托盘之上。
它通体散发着一种深邃、柔和、仿佛吸纳了月华精髓的莹莹宝光，光线流转间，
隐约有丝丝缕缕的寒气溢出，让靠近台前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衣襟。“诸位贵宾！
”拍卖师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透过小巧的扩音法阵传遍全场，
“此乃‘沧海月明珠’！采自东海万丈深渊之下，百年方得此一颗！置于暗室，光华自生，
如月临窗，更有凝神静气、滋养神魂之奇效！起价，黄金万两！”话音落下，短暂的寂静后，
竞价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爆开。“一万一千两！” “一万三千两！
” “一万五千两！柳家要了！” “一万八千两！赵家出价！
”二楼最中央、视野最佳的一个雅间珠帘被侍女轻轻挑起。
赵天宝斜倚在铺着雪白狐皮的宽大软榻上，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袋松弛，
皮肤透着一种酒色过度后的虚浮苍白，但眉宇间那份源自家世的跋扈与骄纵，
却沉淀得更加厚重，如同陈年的劣酒，散发出令人不适的气息。
他身边依偎着两个衣着暴露、媚眼如丝的美姬。听到楼下柳家的报价，赵天宝嗤笑一声，
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苍蝇。“两万两。”他身边侍立的老管事立刻扬声报价，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倨傲。短暂的骚动。两万两黄金，
这已是临渊城近十年拍卖会上罕有的高价。不少人的目光敬畏地投向那个雅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