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警报电视里甜美的女声被刺耳的警报音瞬间撕裂。像一把生锈的锯子,
在我耳膜上来回拉扯。高级度假酒店套房里温暖的空气,骤然凝固。
“…堪察加半岛发生强烈地震……预计一小时后,海啸将抵达本区域……”丈夫拓也的妹妹,
绘美,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哥哥!海啸!我们会死的!”拓也像弹簧般从沙发上弹起,
一把将绘美搂进怀里,如同呵护稀世珍宝。“别怕,绘美,有哥哥在呢。新闻总是夸大其词。
”他的声音,是我听了五年的那种,温柔得能掐出水。只是,这温柔,从来不是对着我。
第一章我没有动。身体比大脑先一步进入了应激状态。血液奔流,
肾上腺素如电流击穿四肢百骸。战场的气息。我太熟悉了。转身,
从衣柜最深处拖出那个永远待命的应急背包。
压缩饼干、高能蛋白棒、净水片、多功能军刀、急救包…最重要的,
是防水袋里的证件和那张备用信用卡。“雪子,你干什么呢?绘美吓坏了,
你过来安抚一下她。”拓也终于分给我一个眼神,带着一丝不耐。我拉开背包拉链,
把桌上的两瓶矿泉水和巧克力塞进去。“没时间了,拓也。从这里到西边山上的避难所,
有一条伐木工走的小路,开车十五分钟,步行四十分钟。现在必须出发。”语速飞快,
没有一丝多余情绪。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来自我在国际救援队的岁月。绘美哭得更凶了。
“伐木工的路?那种路一定很危险!哥哥,我不要走那种路!”拓也拍着她的背,眉头拧紧,
这次是冲着我。“雪子,你是不是当志愿者当上瘾了?这里是五星级酒店,
不是你以前待的那些第三世界破烂营地!别小题大做行吗?”“这不是小题大做,
”背包甩上肩头,发出沉闷声响,“7.9级地震引发的海啸,一米高冲到岸上,
摧毁力也相当于一堵移动的水墙。我们在三楼,不够高,不够安全。”我的冷静,刺痛了他。
或许,他更习惯我像绘美一样,柔弱地挂在他身上。可他忘了,当初是他亲口说:“雪子,
我爱的就是你的坚强和独立,你像一颗永远不会坠落的星星。
”为了他“事业需要一个稳定家庭”的承诺,我放弃了联合国救援署的工作,洗掉尘土,
穿上香奈儿,学着做完美的高桥太太。现在,他却嫌弃我这颗星星,不够柔软。“够了!
”他呵斥,“你看看你,冷冰冰的,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就不能像个正常的女人一样吗?
先安慰绘美,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看着他,看着他怀中那个二十二岁的巨婴。
一股迟来的、尖锐的刺痛,从心脏深处炸开。这五年…原来在他眼里,
只是“不够像个正常的女人”。放弃我曾热爱的一切…真的一点都不值。不再争辩。
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窗帘。酒店外的海滩,已有人在惊慌奔跑。远方的海平面,
呈现出诡异的平静。转过头,最后一次开口:“我准备好了。现在,必须走。
”第二章我摊开从酒店前台拿的本地地图,指尖点在一处。“这里,酒店后方的员工通道,
连着西山的服务公路。地势高,车辆极少,是最佳路线。”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没有回音。
拓也正低头给绘美擦眼泪,用的还是我递过去的纸巾。绘美泪眼朦胧地瞥了一眼地图,
像受惊的兔子般摇头。“哥哥,那条路黑漆漆的,地图上画得那么细,肯定很偏僻。
我害怕……”她把脸埋进拓也胸口,瑟瑟发抖,“万一路上有坏人怎么办?
我们还是走海滨大道吧,所有游客都走那条路,人多,肯定安全!”我几乎气笑。人多?
灾难面前,人多等于拥堵、踩踏、死亡。这是救援手册第一页的常识。看向拓也,
等待一个成年人该有的判断。他确实做出了判断。“雪子,你听见绘美的话没有?她害怕!
”他站起身,一把将地图从我手中抽走,揉成一团,狠狠扔进垃圾桶。
像扔掉什么令人厌恶的垃圾。“都什么时候了,
你还在这里卖弄你那点可笑的、早就过时的经验?你以为你还是那个了不起的救援英雄吗?
醒醒吧,你现在只是我的妻子!”“一个合格的妻子,就该把家人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走大路!立刻!马上!”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扎进心脏。过时的经验?
我的妻子?用生命和汗水换来的专业,在他眼里,
竟成了需要被“妻子”身份修正的、可笑的卖弄。反对被蛮力扼杀。他拽住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强行将我和啜泣的绘美拖向电梯。第三章海滨大道,地狱预演。
车辆死死堵成铁罐,喇叭嘶鸣、咒骂、哭喊…绝望在沸腾。我们困在车流中,动弹不得。
空气里,海水的腥咸味越来越浓,带着死亡的腐臭。远处警报,一声比一声凄厉,
像催命符咒。拓也开始疯狂按喇叭,手心全是汗。儒雅荡然无存,
他转头冲我咆哮:“都怪你!出门磨磨蹭蹭!收拾那些破烂玩意儿干什么!早一点,
我们早开出去了!”我扭头看他。看这个前秒指责我“冷冰冰”,
后秒就把所有责任推给我的男人。看这个为安抚妹妹,亲手将我们送进死路的男人。
真是可笑。他怎能如此理直气壮地无耻?忽然就不想说话了。平静地看着窗外,
那些同样被困住的、惊恐绝望的脸。车身在轻微震动。不是引擎。是大地在传递远方的咆哮。
它,来了。第四章一声巨响。不是远处,而是身后。沉闷,巨大,仿佛天空塌陷砸进海里。
回头,透过后车窗——遥远的海平面上,一条纯白的线,正肉眼可见地变宽、变厚、变高。
吞噬着海天界限,变成一堵移动的、灰色的巨墙。“下车!跑!去那栋楼!
”拓也的尖叫刺破死寂。车门猛推,三人连滚带爬冲出。街道已成炼狱。冰冷海水漫过脚踝,
还在以惊人速度上涨。尖叫被海浪低吼轻易覆盖。目标:街角最高的商业大厦。唯一的孤岛。
疯了一样冲向那段二十多级的户外楼梯。我跑在最前,绘美紧跟,拓也在最后。
一股更凶猛的急流从侧面街道灌入,像狂暴的野兽!浊黄浪头里,
卷着一块巨大的、扭曲变形的广告牌,金属边缘闪着致命的寒光。它正对着我和绘美,
呼啸而来!电光火石。感觉到拓也的手掌,同时按在了我和绘美的背上。那一瞬,
竟天真以为,他会用尽全力,把我们都推向安全。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不。
他甚至没想过各自飞。清晰感觉到:按在我背上的那只手,只是虚虚地搭着,
然后……撤走了。按在绘美背上的那只手,却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
绘美像被狂风吹起的叶子,尖叫着扑向楼梯扶手内侧的安全角落。而我,失去最后支撑,
完全暴露在死亡铁片的路径上。甚至来不及回头。只看到他扑向绘美时,
那个决绝的、毫不犹豫的背影。那个我爱了五年,曾以为可托付一生的背影。原来,
在他心中,我和他妹妹之间,从来不需要选择。
我只是那个理所当然的、可被随时牺牲的选项。“砰!”巨大的撞击力从后背传来,
胸骨仿佛瞬间碎裂。甚至没感觉到疼。
世界翻滚:黑浊的流、破碎的建筑、惊恐的人脸…像坏掉的胶片。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秒,
只有一个念头:啊,原来是这样。这就是他给我的“全世界”。一个用我的命,
换他妹妹生的世界。第五章我以为我会死。但我在浓烈的消毒水和血腥味中醒来。
野战帐篷的白色顶棚,身上盖着粗糙的军用毛毯。全身骨头像被拆开又胡乱拼凑,
每一次呼吸都牵动肋骨断裂处的剧痛。金发碧眼的医生用夹生日语问我感觉。张嘴,
只发出嘶哑的破碎音节。他说我被冲出十几公里,卡在建筑废墟,能活下来是奇迹。
一支路过的国际救援队发现了我。躺了一周,终于能撑坐起来。帐篷角落的小型卫星电视,
播放着日本新闻。然后,我看到了我的脸。一张放大的、柔和笑着的婚纱照。照片下面,
一行黑色肃穆的字幕:“悼念海啸中的英雄之妻——高桥雪子”心脏,
那个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器官,骤然停跳。屏幕上,镜头对准了我的丈夫,高桥拓也。
他瘦了,胡茬青黑,眼睛布满血丝,悲痛欲绝的模样足以让任何人动容。
他站在庄严的发布会现场,对着无数闪光灯,声音沙哑,
压抑哽咽:“雪子她…是我见过最善良、最勇敢的女人…”“海啸最后一刻,是她,
用尽全力推开了我和妹妹…”“她最后一句是,
‘你们要好好活下去’…”看着屏幕上那张英俊脸上恰到好处的泪水。胃里翻江倒海,
猛地捂嘴,一股夹杂血腥的酸水涌上喉咙。谎言!无耻!卑劣!令人作呕!他怎么敢?!
新闻继续。女主播无比同情地宣布:“为纪念亡妻,延续雪子小姐的善良与爱心,
悲痛的丈夫高桥拓也先生,决定将雪子小姐名下高额人身意外保险金,全数捐出,
成立‘雪子纪念基金会’。
”“基金会将致力于本次灾难的灾后心理援助与重建工作…”人身意外保险金…那张保单,
是嫁给他第二年,他软磨硬泡让我买的。他说:“雪子,这不是诅咒,是未来的保障。
万一…我出事,你和家庭也能好好生活。”当时感动得一塌糊涂,
觉得他是深谋远虑的好男人。现在明白,从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在他眼里,已被明码标价。
我死了。我的死,成了他英雄事迹的完美注脚。我的死亡赔偿金,
成了他博取名望、收拢人心的资本。我,高桥雪子,从里到外,从生到死,
被他榨干了最后价值。他不是悼念我。他是在吃我的“人血馒头”。抬手,
摸了摸自己缠着厚厚纱布的脸颊。指尖触到一道凹凸不平的、刚缝合的伤口。
血污、汗水和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又冷又黏。看着屏幕上那个道貌岸然的“悲情英雄”。
看着他接受同情与赞美。看着他用我的“尸骨”,铺就一条通往更高处的、闪闪发光的道路。
身体里的悲伤,在那一刻,蒸发了。所有的爱、不甘、痛苦,
都凝结成一块比西伯利亚冻土更坚硬的冰。慢慢地,扯动嘴角。
一个干涩、破裂、几乎听不见的笑,从喉咙深处逸出。高桥拓也。你想要我死,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