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为三月,天气却一点也不见变热。
浓稠如墨的夜色,沉沉压在巍峨宫阙之上。
琉璃瓦反射着清冷月光,也映着朱红宫墙的暗影,像一层陈年的血。
就是在这样死寂的深夜里,苏婉儿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
身下触感冰凉坚硬,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与片刻前她那间温暖的宿舍床铺截然不同。
这不是梦。
鼻腔里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
沉水香燃尽后残余的灰烬味。
一种厚重的属于昂贵木料的陈旧气息,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腥气,幽幽地飘荡在空气里。
她猛地坐起,动作牵动了身上薄薄的素色寝衣,冰凉的丝绸贴着皮肤滑过,激起一阵战栗。
视线慌乱地扫过四周。
幽暗的光线下,只能勉强勾勒出这间寝殿的轮廓。
极高,极深,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音。
巨大的蟠龙金柱沉默地矗立,支撑着仿佛压向头顶的藻井穹顶。
远处,层层叠叠的纱幔低垂着,纹丝不动,如同僵死的帷幕,将空间切割得更加幽深莫测。
角落里,紫檀木的博古架上陈设着模糊不清的器物轮廓。
这里没有窗。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
苏婉儿下意识地抱紧手臂,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皮肉,真实的刺痛感清晰地传来,击碎了最后一丝侥幸。
这不是恶作剧,也不是什么沉浸式体验馆。
她是真的,被抛进了一个全然陌生的、散发着森森冷意的牢笼。
“呃……”
喉咙干涩发紧,只能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上来,淹没到胸口,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怎么会在这里?
发生了什么?
记忆的最后片段,是在她那化妆台前,手机屏幕幽幽亮着,画面定格在一款名叫《帝心劫》的古风乙女游戏的登陆界面。
为了赶一个无聊的深夜,她随手点开了那个玩了大半年的游戏。
然后呢?
她发现了一个没见过的选项,随手点下。
似是眼前一黑,意识便断在了那里。
就在苏婉儿被巨大的恐慌攫住,几乎要窒息时,寝殿深处厚重如铅的黑暗里,传来一丝几不可闻的异响。
不是风,更像是……
有人刻意压低的呼吸。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住,僵硬地转过头,死死盯向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一点微弱的烛火,毫无征兆地从黑暗深处亮起。
那光芒极其微弱,仅能照亮持烛者周围方寸之地,反而衬得那人的身形轮廓更加模糊不清,带着一种非人的压迫感。
烛光摇曳着,缓缓移动。
随着光晕的靠近,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逐渐从墨色中剥离出来。
他走得很慢,步伐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上。
玄色的龙纹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用金线绣出的狰狞龙睛,在烛火的跳跃下偶尔折射出冰冷慑人的光芒。
苏婉儿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她看清了那张脸。
年轻,极其英俊,却也极其冰冷。
眉骨深邃,鼻梁高挺,紧抿的薄唇没有丝毫弧度,仿佛冰封的刀锋。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瞳孔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能将人焚烧殆尽的幽暗火焰,如同在深渊里窥视猎物的凶兽。
那目光,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和确认,牢牢锁在她脸上,像是要穿透她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是他。
《帝心劫》里那个以冷酷暴戾闻名的最终攻略目标,大胤王朝的年轻帝王——萧彻。
冷汗瞬间浸透了苏婉儿单薄的寝衣。
她想后退,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脑子里只剩下游戏简介里对这位暴君的描述:
幼年失怙,长于深宫倾轧,心性阴鸷难测,稍有不顺即大开杀戒。
唯一能让他展露片刻温情的,似乎只有童年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萧彻终于走到了榻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苏婉儿完全笼罩。
他没有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目光带着毒蛇般的粘腻感,一寸寸地在她脸上、身上逡巡。
烛火在他身后跳跃,将他半边脸隐在浓重的阴影里,更添几分阴森。
空气凝固得如同冰封的湖面,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半晌,他缓缓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腹带着薄茧,是习武之人的手。
它没有落在苏婉儿的脖子上,也没有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轻柔,抚上了她的鬓角,指尖掠过一缕散落的发丝。
苏婉儿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牙齿咯咯作响,却不是因为冷。
“找到了。”
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像粗糙的砂石刮过生铁,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心悸的重量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扭曲的兴奋。
“朕找了十六年……终于找到了。”
他的指尖顺着她的发丝滑落,最终停留在她的脸颊上,指腹仔细摩挲着她细腻冰凉的肌肤,带来一阵刺痛般的触感。
那动作带着一种病态的迷恋和确认。
“一模一样……”
萧彻近乎呢喃,幽深的黑眸里,那簇火焰燃烧得更旺,几乎要喷薄而出。
“眉心的朱砂……眼角的弧度……还有这双眼睛……”
他俯下身,俊美却冰冷的脸庞凑得极近,温热却带着龙涎香霸道气息的呼吸喷在苏婉儿脸上,让她一阵阵反胃。
“告诉朕,你是谁?从哪里来?是不是……梦里那个……”
他的声音骤然收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难以察觉的脆弱祈求,“陪朕长大的……影子?”
苏婉儿的大脑一片空白。
梦里?
影子?
陪他长大?
她只是一个刚毕业,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普通社畜,哪里是什么影子?
她玩过游戏,知道萧彻有个“童年白月光”的设定,但那只是个游戏啊!
一个由玩家操控的角色形象!
难道……那个游戏选项……成了她此刻的催命符?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晕厥。
她张了张嘴,却挤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说话!”
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不容违逆的威压和一丝濒临失控的狂躁。
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指猛地收紧,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
剧痛瞬间传来,苏婉儿痛呼出声,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就在她以为自己下巴要被捏碎的时候,萧彻的目光骤然锁定了她因疼痛而滚落的泪珠。
那滴泪水,晶莹剔透,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下,最终落在他掐着她下巴的拇指上。
萧彻的动作,僵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滴泪,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眼中的狂躁和戾气像是被投入冰水的沸油,剧烈地翻滚、挣扎,最后凝固成一种混杂着近乎痴迷的复杂情绪。
“你……会哭?”
他的声音变得极其古怪,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甚至有一丝颤抖。
他松开了钳制她下巴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去触碰她脸颊上残留的泪痕。
那温热的湿意,仿佛带着灼烧灵魂的力量,烫得他指尖微微一蜷。
“梦里……她也会这样……”
他低语着,目光穿透苏婉儿,仿佛在看着某个遥远时空的虚影,带着极度的眷恋和痛苦,“在朕被关进黑屋子的时候……在朕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抱着朕……掉眼泪……她的眼泪……是暖的……”
他的话语颠三倒四,眼神时而迷蒙时而锐利,像一头在疯狂边缘挣扎的困兽。
苏婉儿的心沉到了谷底。
完了。
她明白了。
眼前这个手握生杀大权的暴君,把他童年虚幻梦境里投射的全部情感和依赖,都投射到了她这张偶然相似的脸上。
他根本不在乎她是谁,他需要的只是那个“影子”的实体化,一个承载他扭曲情感和救赎的容器。
她的眼泪,非但没有引起他的怜惜,反而成了最有力的佐证——
证明她就是那个“影子”。
她成了他疯狂执念里,一个活生生的祭品。
接下来的日子,苏婉儿如同被囚禁在金丝笼中的雀鸟,而这笼子,是世间最奢华的寝宫,也是最森严的牢狱。
她被严密地看守在萧彻的寝殿范围之内,活动的空间仅限于内殿和与之相连的一个小巧庭院。
庭院里种着名贵的花草,亭台精致,却同样被高大的宫墙环绕,抬头只能看到四四方方、被切割得规整无比的天空。
没有系统,没有外挂,苏婉儿身无长物,只有一颗被恐惧和求生欲填满的心。
她清楚自己的处境: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在萧彻这样一个阴晴不定,权势滔天的暴君面前,她渺小如尘埃,生死只在对方一念之间。
硬碰硬是死路一条。
逃跑?
这深宫高墙,禁卫森严,连只鸟都未必飞得出去。
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更是痴人说梦。
认命?
成为萧彻执念的替代品,一个随时可能因为“不像”而招致杀身之祸的玩物?
苏婉儿打了个寒颤。
她来自一个崇尚自由和人格独立的时代,骨子里刻着对强权的反抗,但此刻,残酷的现实像冰冷的锁链,紧紧捆缚着她。
她不甘心就此沉沦,更不甘心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陌生的时空。
一个念头在恐惧的土壤里滋生出来——
虚与委蛇,委身求全。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暂时保全自己、争取时间的办法。
她需要时间了解这个皇宫,了解这个时代,了解萧彻的弱点。
她需要空间,哪怕是有限的空间,来筹划一个渺茫的生路。
新时代的思想,在此刻成了一把锋利的双刃剑。
它能让她压下本能的厌恶和恐惧,冷静地分析利弊;
却也让她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次妥协带来的屈辱和灵魂的撕裂。
于是,苏婉儿强迫自己接受萧彻的靠近。
当萧彻带着一身冷冽的气息踏入寝殿,目光如同实质般粘在她身上时,苏婉儿会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住所有真实的情绪,身体却不再像最初那样僵硬如石。她会在他命令她靠近时,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过去。
萧彻似乎对她的“驯服”异常满意,或者说,他沉浸在自己终于“找回”了梦寐以求之物的巨大狂喜中,自动忽略了那份驯服之下潜藏的冰冷和抗拒。
他喜欢触碰她。
有时是坐在宽大的龙椅上,将她扯到近前,强迫她靠在他腿边。
他会一遍遍,近乎偏执地抚摸她的鬓角,描摹她眉心的朱砂痣,像是在反复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的动作时而轻柔,带着一种病态的迷恋;时而又会毫无预兆地收紧,指节泛白,像是在害怕她下一秒就会像烟雾一样消散。
“别动。”
他总是这样低哑地命令,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让朕好好看看你。”
苏婉儿只能忍着那令人作呕的触感,一动不动。
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龙涎香,霸道地侵袭着她的感官,混合着他自身散发出的、如同猛兽般危险的气息。
她的胃部时常翻搅,只能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他更喜欢回忆。
“小时候,朕被关进那个又冷又黑的小屋子……整整三天……”
萧彻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低沉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苏婉儿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以及那平静语调下汹涌的恨意和痛苦。
“又冷又饿,还有老鼠……是你在朕身边,抱着朕……告诉朕,别怕,天会亮的……”
他的手臂收紧,将她更紧地箍在身侧,仿佛想从她身上汲取那份记忆中的温暖。
“还有那次,那个老东西……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抽朕……”
声音陡然变得阴鸷,周身散发出骇人的戾气,“是你说,疼就哭出来……不丢人……”
他的手指抚上她的眼角,似乎在寻找泪水的痕迹。
“你为朕哭了……是不是?”
苏婉儿的心如同浸在冰水里。
这些故事,她在游戏的背景资料里读到过,是塑造萧彻这个反派人物的悲惨过往。
可她从未想过,游戏里那个由玩家操控的、用来刷好感度的“温暖”选项,会在这个现实世界,成为悬在她头顶的利剑。
她不能承认,也无法否认。
每一次,她只能沉默地低着头,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他倾诉那些扭曲的过往,任由他将那些虚幻的温暖强行加诸在她身上。
她的沉默,在萧彻看来,却成了默认和温柔的包容。
这种扭曲的亲密,如同凌迟,每时每刻都在消磨着苏婉儿的意志。
她的“委身求全”,是不得已的生存策略,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
她清楚地知道,萧彻此刻的“温情”,不过是建立在将她视为私有物的占有欲之上。
他的爱,是偏执的,是掠夺的,带着暴君固有的、不容违逆的控制欲。
他或许真的在投入感情,但那感情的对象,从来就不是真实的苏婉儿,而是他心中那个完美的、救赎了他的梦境虚影。苏婉儿这张脸,这个身体,只是承载那份虚影的容器。
一旦这个容器表现出一丝一毫与“影子”不符的地方,等待她的,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这份认知,让苏婉儿即使在最“温顺”的时刻,灵魂深处也始终燃烧着一簇冰冷的火焰——逃离!
她开始利用萧彻给予的这一点点“恩宠”,小心翼翼地观察。
萧彻的作息极其规律,每日卯时初刻雷打不动地上朝,通常要到辰时末刻才能回来。
这段时间,是寝宫守卫相对最为松懈的时候——
至少对她这个被严密看管的“笼中雀”来说,看守的注意力多少会有所分散。
伺候她的宫女名叫春桃,年纪不大,性子有些怯懦,但手脚还算麻利。
春桃似乎对她的来历也充满好奇,有时会偷偷打量她。
苏婉儿尝试着用温和的态度和春桃说话,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宫里的一些规矩,各处的布局试图一点点拉近距离,或者至少降低对方的警惕。
每次太医来请平安脉时,萧彻虽然必定在场,但太医会携带一个沉重的药箱。
那个药箱很大,足以藏下一个人……如果她能找到机会……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计划,在苏婉儿心底慢慢成形。
她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和一个……
可能愿意帮她的人。
机会,在一个沉闷的午后,猝不及防地降临了。
那日天气异常闷热,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宫墙之上,一丝风都没有。
萧彻早朝后,被几位重臣缠住商议南方水患之事,一时半刻回不来。
寝殿里只剩下苏婉儿和春桃。
春桃照例端了冰镇的酸梅汤进来,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苏婉儿看着她放在桌上的汤碗,又看了看窗外压抑的天空,忽然轻声开口,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忧虑:
“春桃,这天怕是要下大雨了。我这心里……也闷得慌。”
春桃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姑娘……可是身体不适?要……要传太医吗?”
苏婉儿摇摇头,露出一抹极其虚弱的笑容:
“不必劳烦太医了。只是……大概是这天气的缘故,有些喘不过气。你能……帮我开一下后面小院那扇对着湖的窗吗?我想透透气,看看水,或许能好些。”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
那扇窗,位于寝殿后侧连接的小庭院里,位置相对偏僻,窗外对着的是御花园里一个相对僻静的小湖。
最重要的是,那窗棂……苏婉儿观察过多次,其中一根木质似乎有些腐朽松动了。
春桃犹豫了一下。
陛下严令,姑娘不得离开寝殿范围,这开窗……似乎不算离开?
而且姑娘看起来确实很不舒服的样子。
她犹豫再三,还是点了点头:
“那……奴婢去给姑娘开开,姑娘就在这儿,千万别出去啊。”
“嗯,我就在这儿等你。”
苏婉儿温顺地点头,心却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春桃转身走向通往后院的小门。
就在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的瞬间,苏婉儿如同被按下了开关的弹簧,猛地从榻上弹起!
她不是走向门口,而是冲向墙角那个巨大的紫檀木衣柜!
之前就注意到,萧彻有时会将一些不甚紧要的、替换下来的衣物随手塞在里面。
她用尽全身力气拉开沉重的柜门,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混合着樟脑味扑面而来。
她不顾一切地扒开那些华贵的衣袍,手指在柜子深处急切地摸索着。
快了,快了!
终于!
指尖触碰到一团冰凉滑腻的织物!
她猛地将其拽了出来——
是一件萧彻替换下来的玄色常服!
虽无龙纹,但那上乘的料子和内敛的奢华感,足以震慑大多数宫人!
她飞快地脱下自己身上显眼的鹅黄色宫装,将这件宽大的男式常服胡乱套在身上。
衣袖和袍摆都长得拖地,她用腰带死死系紧,勉强不让它滑落。
然后,她抓起桌上一个用来插花的素色细颈瓷瓶,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寝殿里格外刺耳。
“春桃!春桃!有老鼠!好大的老鼠!”
苏婉儿惊恐地尖叫起来,声音带着真实的颤抖。
后院立刻传来春桃惊慌失措的回应和急促的脚步声。
就在春桃的脚步声即将踏入内殿的刹那,苏婉儿如同一道影子,猛地扑向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门,与正冲进来的春桃撞了个满怀!
“啊!”
春桃被撞得一个趔趄,失声惊呼。
“老鼠!往那边跑了!”
苏婉儿脸色惨白,指着内殿的角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同时借着身体的碰撞,将一小块硬物塞进了春桃的手心。
春桃只觉得手心一凉,低头一看,那金灿灿的光芒让她瞬间懵了。
巨大的惊吓和手中突然出现的金子让她脑子一片空白,竟忘了去抓苏婉儿。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苏婉儿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还有些发愣的春桃,像离弦之箭一样冲过小门,扑向后院那扇刚刚被春桃打开的窗户!
腐朽的窗棂被她用肩膀狠狠一撞!
“咔嚓!”
一声轻微的断裂声!
那扇窗,竟然真的被她撞开了一道足以容身的缝隙!
窗外,是御花园那片僻静的小湖!
浓重的雨云下,湖面泛铅灰色。
苏婉儿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春桃惊骇欲绝的表情,没有丝毫犹豫,双手扒住窗沿,纵身跳了出去!
冰冷的湖水瞬间将她淹没,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一僵,沉重的男装吸饱了水,像铅块一样拖着她往下坠。
她奋力挣扎着浮出水面,贪婪地吸了一口带着水腥味的空气,然后不顾一切地朝着记忆中御花园最偏僻的角落——
那片与宫外仅一墙之隔的荒废药圃方向游去。
冰冷的湖水包裹着她,每一次划水都沉重无比。
身后,隐约传来春桃凄厉的哭喊和侍卫被惊动后杂乱的呼喝声,越来越近。
她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向前游。
生的希望,就在那堵高墙之外。
冰冷的湖水如同无数根针,刺穿着她的皮肤,也淬炼着她求生的意志。
逃离这座黄金囚笼的第一步,在巨大的风险中,被她以近乎搏命的方式,艰难地迈了出去。
冰冷的湖水刺穿着苏婉儿的皮肤,也淬炼着她求生的意志。
沉重的玄色男装吸饱了水,像铅块一样拖着她往下坠。
她奋力挣扎着浮出水面,贪婪地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水腥味和血腥气的空气——
那是她自己被窗棂划破手臂流出的血,混合在湖水里。
身后,春桃凄厉的哭喊和侍卫被惊动后杂乱的呼喝声,如同追魂的索链,穿透冰冷的空气,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她甚至能听到沉重的脚步声踏在湖畔石板上的震动。
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向前游!
生的希望,就在那堵高墙之外,在那片记忆中荒废的药圃方向!
每一次划水都沉重无比,冰冷的湖水带走体温,手臂的伤口被浸泡得刺痛麻木。
肺部像要炸开,每一次换气都带着窒息的恐慌。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前进,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游过去!爬过去!离开这个地方!
御花园的这片小湖不算辽阔,但对此刻筋疲力尽、几近冻僵的苏婉儿而言,却如同横亘着天堑。
她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终于,她触到了湖岸边缘冰冷湿滑的石块!
手脚并用地爬上岸,刺骨的寒风瞬间裹挟住湿透的身体,让她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那件沉重的男装还在滴水,紧贴在身上。她不敢停留,顾不上手臂火辣辣的疼痛,跌跌撞撞地朝着记忆中那个荒废药圃的方向狂奔。
脚下是湿滑的枯草和冻硬的泥土。
身后追兵的呼喝声似乎被假山和枯树阻挡了片刻,但依旧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她利用对御花园边角地形的模糊记忆,专挑假山石缝、荒草丛生的小径钻,跌倒了又立刻爬起来,泥水糊了满脸,狼狈不堪。
不知跑了多久,肺部灼烧般疼痛,双腿像灌了铅。
眼前终于出现了那片记忆中的荒芜之地——曾经的药圃。
断壁残垣爬满枯藤,几排腐朽倒塌的药架歪斜着,野草长得比人还高,覆盖了原本整齐的苗畦。
一片死寂,散发着泥土和植物腐朽的沉闷气息。
而就在这片荒芜的边缘,一道低矮、爬满青苔和藤蔓、几乎与周围断墙融为一体的宫墙,赫然在目!
墙根下,似乎有一个被野草半掩着的,不起眼的缺口!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猛地窜起!
苏婉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了过去,拨开枯黄的野草,果然是一个年久失修形成的狗洞!
不大,仅容一人勉强爬行通过,但洞口的另一边,隐约透出宫墙外更荒凉的光线和自由的空气!
就在这时,身后的追兵声再次逼近!
“在那边!”
“药圃!快!”
来不及犹豫!
苏婉儿猛地伏下身子,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散发着自由气息的洞口钻去!
尖锐的石块和断裂的砖木棱角狠狠刮擦着她的身体,湿透的衣服被撕扯得更破,手臂的伤口再次被摩擦,带来钻心的痛楚。
但她死死咬着唇,一声不吭,只是拼命地向前挪动。
洞口比她想象的更长、更窄。
泥土和碎石的气息混合着自由的味道涌入鼻腔。
就在她上半身终于钻出洞口,冰冷的空气扑在脸上时,身后的追兵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
“抓住她!”侍卫的厉喝仿佛就在耳边!
苏婉儿爆发出最后的潜力,手脚并用地向外猛力一挣!
“嗤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她整个人终于从狭窄的洞口滚了出来,重重摔在宫墙外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眼前金星乱冒,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
但她顾不上疼痛,想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跑。
然而,长时间的冰冷、窒息、奔逃和巨大的恐惧已经彻底透支了她的身体。
刚撑起一点身子,一阵强烈的眩晕如同黑潮般袭来,眼前骤然一黑,她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前倒去。
预想中的冰冷地面并未到来。
一双带着皂角清苦气味,却异常有力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下坠的身体。
苏婉儿惊骇欲绝,以为是追兵绕到了宫墙外!
她下意识地剧烈挣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呜咽。
“姑娘!姑娘莫怕!我不是坏人!”
一个清朗焦急,带着明显少年气息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语气里充满了震惊和担忧。
苏婉儿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撞进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眉目清秀,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衫,身上还背着一个半旧的散发着浓郁草药味的竹筐。
他显然也被这从狗洞钻出的的姑娘吓得不轻,但那双眼睛里只有纯粹的关切和焦急,没有半分恶意。
“你……你是谁?”
苏婉儿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极度的警惕和惊魂未定。
“我、我叫林青,”
少年有些结巴,脸微微发红,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不敢用力,又怕她摔倒,“是回春堂的药铺学徒。我、我来这边荒地里采些冬天用的草药根子……姑娘你这是……天这么冷,你浑身都湿透了,还流着血!”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臂被湖水浸泡得发白翻卷的伤口上,眉头紧紧皱起,满是忧虑。
回春堂?
药铺学徒?
苏婉儿混乱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信息。
宫墙外这片荒地,确实靠近平民区……难道,她真的逃出来了?
就在这时,宫墙内传来侍卫们气急败坏的吼叫和兵刃碰撞声,显然有人发现了那个狗洞。
“在那边!洞口!追!”
林青脸色瞬间一变,他显然也听到了墙内的动静。
他看着怀里虚弱得几乎站不住,眼中充满绝望和恐惧的姑娘,又看了看那透着危险的宫墙洞口,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决然。
“姑娘,得罪了!”
他低声道,不再犹豫,手臂用力,几乎是半抱半扶着苏婉儿,迅速将她架起来,踉跄着朝着远离宫墙的方向,钻进了一片更荒芜的枯苇丛中。
寒风呼啸着掠过枯黄的苇杆,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林青扶着苏婉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苇叶刮过皮肤,留下细小的血痕。
他能感觉到怀里的姑娘身体冰冷僵硬,像一块寒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抖。
她的沉默和眼中的绝望,像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上。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宫墙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身后的追兵声也渐渐远去,林青才松了口气,扶着苏婉儿在一处背风的土墙后坐下。
“姑娘,暂时安全了。”
他喘着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小心翼翼地松开扶着她肩膀的手,动作带着一种本能的尊重和距离感。
他从自己的旧棉袄里衬撕下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又从背后的药筐里摸索出一个小瓷瓶。
“我、我带了点金疮药,止血效果还行,姑娘你手臂的伤……”
他看着苏婉儿破碎衣袖下狰狞的伤口,声音里带着心疼,“得赶紧处理一下,天冷,会冻坏的。”
苏婉儿蜷缩在冰冷的土墙根下,意识有些模糊,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看着他笨拙却无比真诚的举动,看着他清澈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关切,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
在萧彻那令人窒息的寝宫里,只有占有、禁锢和血腥的恐惧。
而此刻,在这个荒郊野外,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却给了她最卑微也最珍贵的尊重。
他没有追问她的来历,没有觊觎她的狼狈,只是本能地想要帮她止血、御寒。
这种久违的、属于人的温暖,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坚硬冰冷的绝望外壳,露出了下面脆弱不堪的血肉。
林青小心地打开药瓶,一股清苦的药香弥漫开来。
他蹲下身,看着苏婉儿,语气异常认真:
“姑娘,伤口沾了脏水,可能会很疼,你忍着点。”
他伸出手,想要替她清理伤口。
那动作很轻,很小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手臂上翻卷的皮肉时——
“咻——!”
一支凌厉的羽箭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毒蛇般破空而来,精准无比地钉在了林青刚刚蹲下的位置旁边的土墙上!
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林青吓得猛地缩回手,跌坐在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苏婉儿的心跳骤然停止,全身血液瞬间冻僵!
她猛地抬头。
荒芜的旷野尽头,一队身着玄色轻甲的宫廷禁卫骑兵迅疾涌来。
为首一人,身跨纯黑骏马,一袭玄底金纹的龙纹常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身形挺拔如山岳,面容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英俊得如同神祇,却也冰冷阴鸷得如同深渊寒冰。
萧彻!
他高踞马上,幽深如古井的黑眸,越过荒草枯苇,牢牢锁定了土墙后蜷缩着的苏婉儿。
那眼神,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狂怒,一种毁灭一切的暴戾,以及……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曲的、仿佛找回失物的兴奋。
他的视线,缓缓移向苏婉儿身旁,那个吓得跌坐在地,穿着粗布短衫的药铺少年林青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寒风卷起枯草,发出呜咽。
萧彻薄削的唇,缓缓勾起一丝残忍至极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