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羽：青羽传

清晨的雾。

还没散。

灵羽部落的茅草屋顶上。

凝着一层薄霜。

像给黑色的兽皮裹了层银纱。

阿母把最后一块粟饼塞进青羽父亲——首领苍的兽皮兜里时。

指腹蹭到了他腰侧新添的划伤。

是昨天猎熊时被爪子带出来的。

“今天别走太远。”

阿母的声音很轻。

像雾里飘着的草叶。

苍没回头。

只是把兽皮绳又紧了紧。

粟饼的香气从兜里溢出来。

混着他身上的汗味和血腥味。

“雾大。”

他只说这两个字。

脚步己经踩进了雾里。

靴底碾过沾霜的草叶。

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像某种小兽在暗处喘气。

青羽趴在自家茅草屋的木窗上。

小手攥着窗棂。

看着父亲的身影变成雾里的一个黑点儿。

首到再也看不见。

他的眼睛比部落里其他孩子亮。

亮得能看清雾里飘着的细尘。

能看清草叶上霜花的纹路。

能看清远处山林里。

藏在树后的麂子那对颤动的耳朵。

阿母走过来。

把他从窗台上抱下来。

粗糙的手掌蹭过他的脸颊。

带着粟米的温度。

“别总盯着山看。”

阿母的指尖点了点他的眉心。

“长老说。”

“你这双眼睛太亮。”

“容易招东西。”

青羽没说话。

只是把脸埋进阿母的怀里。

阿母的怀里有草木灰的味道。

还有昨天烤过的兽肉香。

那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像部落里永远烧着的篝火。

暖和。

踏实。

部落里的人开始动了。

女人们挎着藤筐。

往河边去洗衣裳。

男人们扛着石斧和木矛。

跟在苍的身后往山林走。

孩子们追着一只羽毛斑斓的鸟。

在茅草屋之间跑。

笑声撞在雾上。

碎成一片软乎乎的响。

青羽也想跟过去。

刚迈出去一步。

就被阿母拉住了。

“今天不行。”

阿母的声音比刚才沉了点。

“你阿婆说。”

“今天辰时会有异动。”

“让你待在屋里。”

青羽皱了皱眉。

阿婆是部落里最老的长老。

头发白得像雪。

眼睛却总是闭着。

她说的“异动”。

部落里的人都信。

上次她说“山会哭”。

第二天就下了三天三夜的雨。

河水果真涨了。

冲垮了部落东边的篱笆。

可青羽不喜欢“待着”。

他喜欢跟阿父去山林。

喜欢看阿父用石矛刺中野猪时。

溅起来的泥点。

喜欢跟小伙伴们去河边。

摸水里滑溜溜的鱼。

哪怕被阿母骂。

也比在屋里坐着强。

“就去一会儿。”

青羽拉着阿母的衣角。

晃了晃。

他知道阿母最疼他。

只要他晃着衣角说“一会儿”。

阿母总会点头。

可今天。

阿母没动。

只是蹲下来。

看着他的眼睛。

阿母的眼睛不像他的亮。

是深褐色的。

像河边的泥。

却藏着比山林还深的东西。

“青羽。”

阿母叫他的名字。

每个字都说得很慢。

“你要记住。”

“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你的眼睛能看见的东西。”

“比我们都多。”

“所以。”

“你要更听话。”

青羽没懂。

“不一样”是什么意思？

是他能看见雾里的尘。

还是能看见树后的麂子？

可阿父说。

那是“机灵”。

是部落里的孩子都该有的本事。

他想再问。

阿母己经站起来了。

转身往灶房走。

木勺碰到陶锅。

发出“当”的一声。

在雾里荡开。

像敲在他的心上。

辰时快到了。

雾开始散。

阳光从东边的山尖上爬出来。

金红色的光。

像融化的铜水。

泼在部落的茅草屋顶上。

刚才追鸟的孩子们。

都被各自的阿母叫回了屋。

部落里突然静下来。

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青羽坐在屋角的草堆上。

手里攥着一根晒干的茅草。

一下下扯着。

草纤维断的时候。

发出“嘣”的轻响。

他听见阿婆的声音了。

从部落中心的石屋里传出来。

很轻。

却能穿透所有茅草屋的墙。

“要来了。”

阿婆说。

“光要来了。”

青羽猛地站起来。

跑到窗边。

扒着窗棂往外看。

部落中心的空地上。

阿婆拄着拐杖站在那里。

闭着眼睛。

头发被风微微吹起来。

部落里的人都从屋里出来了。

站在自家门口。

低着头。

像在等什么。

风突然停了。

雾彻底散了。

阳光首首地照下来。

落在阿婆的身上。

就在这时。

青羽听见了“嗡”的一声。

不是来自天上。

也不是来自山林。

是来自他自己的身体里。

像有什么东西醒了。

他的眼睛突然变得更亮。

亮得能看见阳光里浮动的金色丝线。

能看见阿婆拐杖上。

刻着的花纹在发光。

能看见部落中心的那块巨石。

——那块被长老们说是“灵羽之心”的石头。

石头缝里。

正往外渗着淡蓝色的光。

“嗡——”声音更响了。

淡蓝色的光从石缝里涌出来。

像水一样。

漫过空地。

漫过茅草屋的地基。

漫过每个人的脚边。

部落里的人都抬起头。

脸上是又怕又敬的表情。

青羽的阿母跑过来。

想把他从窗边拉开。

可己经晚了。

淡蓝色的光己经涌到了他家的茅草屋前。

顺着木窗的缝隙。

钻了进来。

落在青羽的眼睛上。

那一刻。

青羽什么都看见了。

他看见阿婆闭着的眼睛里。

藏着无数个细碎的光点。

他看见阿父腰间的划伤里。

有黑色的气在飘。

他看见部落里的每一个人。

身体周围都裹着一层淡淡的光。

有的是红的。

有的是黄的。

有的是像阿母那样的。

深褐色。

而他自己的光。

是青色的。

像山林里刚冒出来的嫩芽。

又像河边最清的水。

“啊——”青羽听见自己叫了一声。

不是疼。

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像有无数根细针。

轻轻扎在他的心上。

又像有暖乎乎的水。

流进了他的骨头里。

阿母扑过来。

把他抱在怀里。

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些光。

可青羽能看见。

那些淡蓝色的光。

正透过阿母的身体。

往他的身体里钻。

“别怕。”

阿母的声音在抖。

却还是紧紧抱着他。

“阿母在。”

青羽贴在阿母的胸口。

能听见阿母的心跳。

跳得很快。

像刚跑完山路的鹿。

他还能听见。

部落里的人在小声说话。

有的在哭。

有的在念着什么。

像在祈祷。

淡蓝色的光越来越亮。

最后。

整个部落都被笼罩在里面。

连天上的太阳。

都变成了淡蓝色。

青羽的眼睛越来越亮。

亮得他自己都觉得晃眼。

他看见那块“灵羽之心”的巨石。

突然裂开了一道缝。

缝里。

飘出来一根羽毛。

青色的羽毛。

像他身上的光一样。

羽毛飘啊飘。

飘过空地。

飘过茅草屋。

最后。

落在了他的头顶。

“唰——”羽毛碰到他头发的那一刻。

所有的光都消失了。

部落里的静。

又回来了。

比刚才更静。

静得能听见远处山林里。

鸟儿开始叫了。

青羽从阿母的怀里抬起头。

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羽毛不见了。

像从来没出现过。

可他知道。

它还在。

在他的身体里。

像一颗种子。

刚发了芽。

阿母松开他。

看着他的眼睛。

突然哭了。

不是难过的哭。

是笑着哭。

眼泪落在青羽的脸上。

温温的。

“青羽。”

阿母摸着他的脸。

声音里全是颤音。

“你是灵羽的希望。”

“你是……”阿母还没说完。

部落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青羽顺着阿母的目光往外看。

阿婆睁开了眼睛。

阿婆的眼睛。

不再是浑浊的。

而是像青羽的眼睛一样。

亮得吓人。

阿婆拄着拐杖。

一步一步往他家的方向走。

部落里的人都跟在她身后。

脸上是青羽从没见过的激动。

阿父也回来了。

就站在人群的最前面。

手里还握着那把石矛。

脸上的划伤。

好像不那么明显了。

阿婆走到他家的茅草屋前。

停住脚步。

看着青羽。

“孩子。”

阿婆的声音。

不像刚才那么轻了。

而是充满了力量。

“你叫青羽。”

“从今天起。”

“你就是灵羽部落的‘守灵者’。”

“守着部落。”

“守着这山林。”

“守着……”阿婆顿了顿。

眼睛望向远处的山。

“守着我们的根。”

青羽没懂“守灵者”是什么。

可他看见阿父在点头。

看见阿母在笑。

看见部落里的每个人。

都在看着他。

眼神里。

有敬。

有爱。

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

期待。

他攥了攥自己的小手。

手心里。

还留着刚才那根茅草的触感。

他抬起头。

望向远处的山林。

雾彻底散了。

阳光把山林照得绿油油的。

他能看见。

山林里的每一棵树。

每一根草。

每一只藏在树后的小兽。

它们的周围。

都裹着淡淡的光。

像无数个小小的星星。

落在了山林里。

那一刻。

青羽突然明白了阿母说的“不一样”。

他的眼睛。

能看见的。

不只是雾里的尘。

树后的麂子。

还有部落里每个人的“心”。

还有这山林的“心”。

他低头。

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手心里面。

好像也有一层淡淡的青光。

像那根消失的羽毛。

在里面。

轻轻动了一下。

阿父走过来。

蹲在他面前。

把自己的石矛递到他手里。

石矛的柄。

被阿父的手磨得很光滑。

还带着阿父的温度。

“青羽。”

阿父的声音。

比平时沉。

却很稳。

“从今天起。”

“跟阿父学。”

“学怎么守着部落。”

青羽握着石矛。

矛柄有点沉。

压得他的小手微微发酸。

可他没松手。

他抬起头。

看着阿父的眼睛。

阿父的眼睛里。

裹着一层红色的光。

像部落里烧得最旺的篝火。

“好。”

青羽说。

声音不大。

却很清楚。

像一颗石子。

落在了刚平静下来的河面上。

荡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远处的山林里。

鸟儿叫得更欢了。

阳光把部落的茅草屋顶。

晒得暖乎乎的。

青羽知道。

从今天起。

他的日子。

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

只是追着鸟跑。

只是摸水里的鱼了。

他要学的东西。

很多。

很难。

可他不怕。

因为他的眼睛。

能看见光。

能看见心。

能看见。

部落里每个人的期待。

就像阿婆说的。

他是灵羽的希望。

他要守着这份希望。

守着他的部落。

守着这片。

他从小长大的山林。

石矛的柄。

在他的手心里。

越来越暖。

像有什么东西。

正从阿父的温度里。

慢慢流进他的身体里。

流进他那颗。

刚被点亮的。

青色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