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昫旸。每天上午十点半。我准时敲响3201的门。门开一条缝。
晏晞穿着皱巴巴的兔子睡衣。头发乱得像鸟窝。她递出空外卖盒。又塞给我新的订单。
“老样子,酸辣粉,多加辣,不要香菜。”声音懒洋洋的。像没睡醒。我接过盒子。
油腻腻的。门关上。楼道里飘着酸辣粉和隔夜外卖混合的味道。我下楼。骑上我的小电驴。
赶着送下一单。晏晞是我的固定客户。住在这个高档小区最贵的楼王顶层。大平层。
三百多平。就她一个人住。我送餐半年。没见过她出门。没见过她工作。她的日常。
就是收外卖。追剧。打游戏。客厅永远拉着厚厚的遮光帘。地上堆满零食袋。
可乐罐滚得到处都是。高级地毯上沾着可疑的油渍。巨大的投影屏永远亮着。
放着各种偶像剧或者动画片。她像一株植物。扎根在那张巨大的、乱糟糟的沙发里。偶尔。
她会跟我聊两句。“昫旸姐,你说人为什么要上班啊?”“躺平不好吗?”“你看我,
多舒服。”她打个哈欠。眼角挤出一点泪花。整个人缩进毛绒绒的毯子里。
只露出一双没什么精神的眼睛。我无话可说。只能笑笑。心里想。我要是有你这套房子。
我也躺。可惜。我没有。我得送外卖。我得给我妈赚药钱。3201的物业费。
听说一个月就顶我仨月工资。她凭什么?这个问题。小区保安老张也问过。
那天我给晏晞送完一箱车厘子。下楼。在门岗被老张叫住。“小昫,又给顶楼那姑娘送?
”我点头。“啧。”老张咂咂嘴,压低声音,“你说这姑娘,年纪轻轻,整天窝着,
靠什么活?”我摇头。“谁知道呢。”“邪门。”老张神神秘秘,“看她那样子,
不像正经上班的。长得嘛…是挺漂亮,可也没见有男人上门啊?奇了怪了。”他凑得更近。
“我琢磨着,别是哪个大佬养的金丝雀吧?这小区,这种事不少。”我皱皱眉。“张叔,
别瞎猜。”“嘿,我这不是替你操心嘛!”老张一脸“你不识好人心”,“你天天上去,
小心点!万一惹上麻烦…”我跨上小电驴。“送外卖而已,能有什么麻烦。”我拧动电门。
老张的嘀咕被风吹散。“现在的年轻人啊…”日子照旧。我送我的外卖。晏晞躺她的沙发。
直到那天下午。一场暴雨毫无预兆地浇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头盔上。啪啪响。
我刚送完一单。浑身湿透。离晏晞的小区还有两条街。电驴电量告急。闪着可怜的红灯。
我咬咬牙。硬着头皮往前冲。赶到小区门口。车彻底没电了。保安亭里坐着的不是老张。
是个生面孔。他拦着我。“外卖放门口货架。”雨太大了。晏晞点的是一份热腾腾的砂锅粥。
放门口铁架子?淋了雨。凉透了。她肯定要投诉。我赔不起。“大哥,通融下。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3201的,晏小姐。我经常送,她知道我的。东西不能淋雨。
”保安板着脸。“规定就是规定。非业主不能进。”“我车没电了!”雨声太大,
我几乎在喊,“就几分钟,我送了马上下来!”保安不为所动。“不行。”我急得快冒烟。
手机突然响了。是晏晞。她的声音穿透雨幕。还是那么懒。“昫旸姐,粥到哪儿了?
我饿死了。”“晏小姐,我在门口!保安不让进!”“哦。”电话挂了。半分钟后。
保安亭的内线电话响了。保安接起来。嗯嗯啊啊几声。脸色变了。他放下电话。
唰地拉开闸门。“快进去快进去!晏小姐等着呢!”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我推着死沉的电驴冲进雨里。心里那点疑惑更大了。她一个电话。比什么都有用。
电梯直达顶层。门开了。晏晞居然站在玄关。没穿睡衣。换了件宽大的T恤。头发依旧乱。
她递给我一条干净的大毛巾。“擦擦。”我有点愣。“谢谢晏小姐…”“快进来。”她侧身,
“外面冷死了。”我犹豫一下。还是拖着湿淋淋的自己。小心地踩在昂贵的地板上。
留下两串水印。她毫不在意。趿拉着毛绒拖鞋。“啪嗒啪嗒”走回客厅。把自己摔进沙发。
砂锅粥的香气飘出来。她满足地吸吸鼻子。“饿扁了。”我站在玄关。有点局促。
“那…晏小姐,粥送到了,我先走了。”“别啊。”她揭开盖子,热气腾腾,“雨这么大,
你车又没电。等雨小点吧。”她指指沙发另一头。“坐。”我低头看看自己湿透的工作服。
又看看那张一看就很贵的白色绒面沙发。没动。“坐吧坐吧。”她含糊地说,嘴里塞着粥,
“沙发就是用来坐的。”我只好小心地。在沙发最边缘坐下。半个屁股悬空。
尽量不弄湿更多地方。客厅里只开了几盏氛围灯。光线昏暗。投影屏上放着部老动画片。
晏晞缩在毯子里。捧着粥。小口小口地喝。发出舒服的叹息。
安静得只有动画片的声音和外面的雨声。“昫旸姐。”她忽然开口。“嗯?”“你刚才说,
保安不让你进?”“是…说规定不让外卖员进楼。”“嘁。”她撇撇嘴,
露出一点孩子气的不屑,“麻烦。”她拿起扔在沙发缝里的手机。戳了几下。递给我看。
屏幕上是她和物业经理的聊天记录。晏晞:以后3201的外卖,昫旸送,让她直接上楼。
别拦。经理秒回:好的晏小姐!立刻通知到位!给您添麻烦了!我盯着屏幕。
又看看她。她收回手机。“搞定。下次没人拦你了。”“晏小姐…”我喉咙发干,
“这…太麻烦您了。”“不麻烦啊。”她舀起一勺粥,“动动手指而已。他们太烦人了。
”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省得你淋雨。”我心里五味杂陈。“谢谢您。
”她摆摆手。“小事。”又陷入沉默。只有动画片里夸张的笑声。
我看着这间巨大而混乱的客厅。名牌包包随意丢在地毯上。像装着杂物的塑料袋。
最新款的游戏机手柄埋在零食堆里。拆开的快递盒堆在墙角。像座小山。昂贵的进口水果。
有些已经烂了。散发着甜腻过头的味道。这不像一个被精心豢养的金丝雀的窝。太随意。
太…颓废。“晏小姐,”我忍不住问,“您…不用工作的吗?”她眼皮都没抬。“不用啊。
”“那…您家里…”“哦,家里给钱。”她答得理所当然,“够花。”典型的富二代。
我心想。躺平的富二代。“挺好。”我说。“是吧?”她似乎来了点精神,
眼睛在昏暗光线下亮了一下,“人生苦短,及时躺平。奋斗多累啊。
”她拉过沙发上一个巨大的胡萝卜抱枕。下巴搁在上面。“你看那些挤地铁的,加班的,
勾心斗角的…图什么呢?”我无言以对。因为我是挤地铁的。我是加班的。为了生活。
我沉默地擦着头发。毛巾很软。吸水很好。雨点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窗。
城市的霓虹在模糊的水幕外扭曲成一片流动的光斑。晏晞喝完最后一口粥。满足地叹了口气。
把空盒子随手放在旁边的矮几上。那矮几看着像是实木的。很沉。她蜷缩起来。
毯子拉到下巴。眼睛盯着动画片。又恢复了那种与世界隔绝的懒散。“昫旸姐。”“嗯?
”“你每天送外卖,累吗?”“还行。”我说,“习惯了。”“哦。”她顿了顿,
声音低下去,像梦呓,“我妈以前…也很累。”我动作一顿。这是她第一次提起家人。
“她总是不在家。”晏晞看着屏幕,眼神有点空,“满世界飞。开会,谈判,
签字…家里永远只有我和保姆。”“后来呢?”“后来…”她扯了扯嘴角,没什么笑意,
“她坐的飞机,掉海里了。找不到了。”我呼吸一窒。“抱歉…”“没什么。
”她声音没什么起伏,“都过去好几年了。她给我留的钱,够我躺几辈子。”她翻了个身。
背对着我。“所以啊,奋斗有什么用呢?”雨声更大了。我坐在那里。毛巾还盖在湿头发上。
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睡着了。她闷闷的声音传来。“雨好像小了。
”我起身。“那我先走了,晏小姐。谢谢您的毛巾。”“嗯。”她没回头,“路上小心。
”我轻轻带上门。楼道里温暖干燥。和外面的凄风冷雨是两个世界。我推着没电的小电驴。
走进电梯。镜面电梯壁映出我狼狈的样子。头发乱糟糟。工作服皱巴巴。
脸上还带着雨水和疲惫的痕迹。我想起晏晞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没什么血色的脸。
想起她空荡荡的大房子。想起她说“够我躺几辈子”时那种…奇怪的平静。钱能买到舒适。
买不到热气腾腾的生活。我深吸一口气。电梯门开了。冷风夹着雨丝灌进来。我缩了缩脖子。
推车走进风雨里。日子又恢复了老样子。只是再去送晏晞的外卖。保安再也没拦过我。
甚至看到我。远远就打开闸门。脸上堆着笑。“昫小姐来啦!”我点点头。心里清楚。
这都是晏晞那几句话的威力。她的生活依旧一成不变。外卖。追剧。睡觉。偶尔兴起。
会在APP上下单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一整套专业天文望远镜。签收那天。
我帮她搬进客厅。箱子又大又沉。“晏小姐,您对这个感兴趣?”“哦,不是。
”她拆着包装泡沫,兴致缺缺,“昨晚看星星挺亮的,就买了。放哪儿好呢…阳台吧。
”那套昂贵的望远镜。在阳台上架了不到三天。就蒙上了一层灰。
被几个巨大的毛绒玩具挡住了。还有一次。她下单了一台顶配的烘焙一体机。
附带全套工具和进口材料。“我想做蛋糕。”她说。我帮她拆箱。看着那些复杂的说明书。
“您…会做吗?”“不会啊。”她理直气壮,“看视频学呗。”三天后。我送餐时。
闻到一股焦糊味。她沮丧地指着厨房。“它炸了。”烤箱里一片狼藉。黑乎乎的一团。
看不出原料。“可能…温度没调好?”我试探着说。“麻烦。”她皱皱鼻子,放弃了,
“还是点外卖方便。”那台崭新的烘焙机。从此待在角落吃灰。她像一阵随性的风。
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毫无章法。也毫无坚持。我渐渐习惯。也习惯了在送餐时。
帮她顺手带走门口的垃圾。或者把她乱丢在玄关的快递盒拆开压扁。她每次都说谢谢。
然后递给我一瓶冰可乐。或者一包没拆封的进口零食。“昫旸姐,给你。
”“不用了晏小姐…”“拿着拿着,我不爱吃这个。”她硬塞过来。我只能收下。
带回去给我妈尝尝鲜。我妈的病需要长期吃药。家里经济一直紧绷。晏晞给的这些东西。
成了我灰扑扑生活里一点小小的、意外的甜。转折发生在一个闷热的下午。蝉鸣聒噪。
空气粘稠得化不开。我给晏晞送一份冰镇杨梅。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平时她就算在睡觉。
被吵醒也会骂骂咧咧来开门。今天太安静了。我有点担心。试着拧了下门把手。咔哒。
门开了。没锁。“晏小姐?”我推开门。客厅里一片狼藉。比平时更乱。抱枕被扔在地上。
薯片撒了一地毯。投影屏黑着。安静得可怕。“晏小姐?”我提高声音。
隐约听到主卧方向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我心里一紧。放下杨梅。快步走过去。主卧门虚掩着。
我轻轻推开。晏晞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耸一耸。哭得很伤心。
旁边扔着一个摔裂的平板电脑。屏幕蛛网般碎裂。“晏小姐?”我轻声问,“您怎么了?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眼睛红肿。头发更乱了。她看着我。
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惊慌和委屈。像个迷路的小孩。“昫…昫旸姐…”她抽噎着。
话都说不连贯。“他们…他们欺负我…”“谁欺负您?”我蹲下身。“姑妈…”她吸着鼻子,
眼泪又涌出来,
“还有那些…那些人…他们说我…说我是废物…说我不配…”她抓起地上的平板。
屏幕亮了一下。裂痕深处。显示着一个视频会议的画面。会议似乎结束了。
但还能看到最后几个头像。每个人的表情都冷漠而严肃。
“他们…他们要把我赶出去…”晏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说我不懂公司的事…说我没用…要把我手里的东西都拿走…说我不配当继承人…”继承人?
我脑子嗡了一下。虽然猜到晏晞家境不凡。但“继承人”这个词的分量。还是太重了。
“晏小姐,您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她断断续续地讲。夹杂着哭腔和混乱的词语。
我努力拼凑。晏晞的母亲。
是那个经常出现在财经新闻里的跨国集团“启明星辰”的创始人兼掌舵人。晏澜。
一个传奇般的名字。几年前空难离世。留下庞大的商业帝国和唯一的女儿晏晞。
晏晞对经商毫无兴趣。选择了彻底躺平。集团一直由她母亲生前最信任的副手。
也是晏晞的亲姑妈。昫晖代管。这几年集团发展似乎遇到了瓶颈。内部斗争激烈。
今天这场突然的视频会议。是集团几位核心元老和昫晖联合发起的。
主题就是晏晞的“去留”。
他们说…妈妈留下的信托基金…要重新审核…说我没有管理能力…浪费资源…”晏晞抽噎着,
“还说…我在外面…行为不端…给集团抹黑…要限制我的花销…甚至…甚至要收回这套房子!
”她环顾着这个乱糟糟的、却充满她气息的屋子。哭得更凶了。
“这是妈妈给我的家…他们凭什么…”我看着她。这个一直懒洋洋、万事不关心的咸鱼公主。
此刻哭得像个被抢走糖果的孩子。她的世界。那个靠金钱堆砌的、可以随心所欲躺平的堡垒。
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您打算怎么办?”我问。“我不知道…”她茫然地摇头,
眼泪不停地掉,“我什么都不会…我只会花钱…他们说得对…我就是个废物…”她抱着膝盖。
把自己缩得更小。无助又绝望。我看着她。想起雨夜里她递给我的毛巾。
想起她随口一句吩咐就为我打开的方便之门。想起她塞给我的零食和可乐。
还有她空荡荡的大房子。和那句“够我躺几辈子”。现在。这“几辈子”的保障。摇摇欲坠。
“晏小姐。”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您母亲给您留下这些,不是让您被他们欺负的。”我说。她愣住。
“可是…我…”“您得知道,他们现在要拿走的是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不仅仅是钱,
是房子。是您母亲留给您的选择权。”“选择…躺平的权利。”晏晞的眼泪慢慢停了。
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然后。是微弱的光。“我…我该怎么做?”“首先。
”我指了指地上碎裂的平板,“您得让他们知道,您不是那么好捏的软柿子。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我准时出现在3201门口。手里提着的。不是外卖。
而是一套全新的、最高配置的平板电脑和手机。还有一份热气腾腾的蟹黄汤包。晏晞来开门。
眼睛还是肿的。但没再哭了。她穿着昨天那件皱巴巴的T恤。头发依旧乱。
但眼神里少了那种空洞的懒散。多了一点紧张。像只准备走出洞穴的小动物。
“昫旸姐…”“先吃早饭。”我把汤包递给她,“边吃边弄。
”我们坐在那张乱糟糟的沙发里。汤包的香气弥漫开。我帮她拆开新设备的包装。开机。
连接网络。登录她那个尘封已久的邮箱。瞬间。新邮件提示音像爆豆子一样疯狂响起。
成百上千封未读邮件。塞满了收件箱。来自“启明星辰集团”。来自昫晖姑妈。
来自各种名字后面带着长长头衔的人。晏晞咬着汤包。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标题。
产保全措施建议函董事会临时会议纪要涉受益人权限调整…她的脸色一点点发白。
手指有点抖。“这么多…怎么看…”“不用全看。”我点开最上面一封来自昫晖的邮件,
“看重点。”邮件措辞很官方。也很冰冷。
大意是集团近期面临复杂的市场环境和内部调整压力。为确保晏澜女士遗产的保值增值。
以及受益人晏晞小姐的长期福祉。经部分董事提议。
拟对晏晞名下的信托基金受益权及部分不动产管理权进行“临时性优化调整”。
需要晏晞尽快签署一系列法律文件。邮件末尾。是昫晖公式化的“关怀”。“小晞,
姑妈也是为你好。你年纪轻,不懂这些复杂事务,交给专业的人打理更稳妥。签了字,
你依旧可以过无忧无虑的生活。”晏晞盯着屏幕。汤包也忘了吃。
“临时性优化调整…”她喃喃道,“说得真好听。签了字,就什么都没了。”“所以不能签。
”我说。“可是…怎么拒绝?”她无助地看着我,
“他们会不停地找我…开视频会…发邮件…打电话…”“那就让他们找不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