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舟推门进来时,卷着深秋夜半的寒气,像一柄淬了冰的刀。
客厅只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我蜷在沙发里,胃里那点陈年的旧伤正嚣张地拧绞着,
一阵紧过一阵。冷汗把鬓角的碎发都浸透了,黏在冰凉的脸颊上,很不舒服。
听见玄关的动静,我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了些,把脸埋进柔软的抱枕,
试图汲取一点聊胜于无的暖意。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规律的、冷硬的,
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我绷紧的神经上。那声音在我沙发前停住了。
我费力地掀起一点沉重的眼皮。陆沉舟高大的身影逆着光,挡住了落地灯的大部分光源,
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切割成一片模糊而冷漠的阴影。昂贵的羊绒大衣还带着室外的冷冽气息,
一丝不苟地裹着他,连一丝褶皱也无。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任何温度,
像是在审视一件碍事又即将被丢弃的旧物。“签字了?
”他的声音比这深秋的夜风还要凉薄几分,没有丝毫起伏,径直砸过来。胃部猛地又是一抽,
我痛得吸了口凉气,喉咙里溢出一丝压抑不住的呜咽,像被踩到尾巴的小兽。
他似乎连弯腰确认一下都嫌麻烦,那居高临下的视线扫过我汗湿的额头和苍白的脸,
嘴角勾起一个极尽讽刺的弧度:“林晚,装可怜这套,省省吧。”他抬手,
修长的手指夹着一份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文件,精准地丢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签完,立刻滚出我的地方。”话音落下的瞬间,
他毫不留恋地转身。昂贵的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再次响起,干脆利落,
一步步踏上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那脚步声每一下都重重踏在我心口,
直到消失在二楼书房门后,留下满室死寂和茶几上那份冰冷的《离婚协议书》。
那扇门隔绝了他,也彻底抽走了我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我瘫软在沙发里,
指尖死死抵着痉挛的胃部,痛楚尖锐而漫长。落地灯昏黄的光晕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浮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二楼书房紧闭的门内,
隐约传出了他刻意压低的、却因空间安静而清晰可辨的说话声。“……嗯,刚回来。她?呵,
老样子,装病博同情那套,演得自己都快信了。”他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门板传来,
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像在谈论一件毫不相干的旧家具。
胃部的绞痛似乎蔓延到了心脏的位置,沉闷地钝痛着。短暂的停顿后,
他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这次似乎更近了些,也许是走到了门边。
那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心寒的轻快:“疼死活该。正好,省得麻烦。
”他像是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淬了毒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进我每一寸皮肤,
“清欢明天下午的飞机落地?好,我去接。……嗯,位置,一直都给她留着。
”“清欢”两个字,被他念得缱绻又温柔,与我名字出口时的冰渣判若两人。
“位置一直都给她留着”。最后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早已麻木的心上。
空气里浮动的尘埃仿佛都凝固了,带着沉甸甸的寒意。胃部的剧痛奇异地退潮了,
只剩下一种空旷的、被彻底掏空的冷。我慢慢坐直身体,指尖一片冰凉,没有一丝血色。
目光落在茶几那份刺眼的白色文件上,封面上“离婚协议书”几个加粗的黑体字,
在昏黄的光线下,像张开的獠牙。很好。陆沉舟,如你所愿。第二天,滨海大道,
初冬的清晨灰蒙蒙的。我开着自己那辆不起眼的白色两厢车,汇入早高峰的车流。
车载电台播放着毫无营养的晨间新闻,声音被调得很低。后视镜里,一辆黑色的重型卡车,
像蛰伏的巨兽,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如同设定好程序的幽灵。
我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方向盘,目光平静地扫过前方路况。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是委托律师发来的确认信息,只有一个简洁的“OK”表情。绿灯亮起,我缓缓踩下油门。
就在白色小车平稳驶过十字路口中央的瞬间,后方那辆原本匀速行驶的黑色卡车,
引擎骤然发出一声沉闷的、不祥的咆哮!它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钢铁猛兽,猛地加速,
庞大的车身带着一股毁灭性的蛮力,狠狠撞了上来!“砰——!!!
”巨大的撞击声撕裂了清晨的薄雾,金属扭曲的尖啸刺破耳膜。
我的白色小车脆弱得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在恐怖的冲击力下瞬间失控,
打着旋儿被狠狠掼向路边坚固的水泥护栏!世界在眼前疯狂旋转、碎裂。
玻璃碎裂的爆响震耳欲聋,冰冷的碎屑如暴雨般溅落。额头撞上坚硬的方向盘边缘,
剧痛伴随着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淌下,模糊了视线,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视野被猩红和黑暗迅速吞噬。意识沉浮的最后一刻,
我似乎听到了远处此起彼伏、尖锐到变调的刹车声和人群惊恐的尖叫。喧嚣与混乱,
都成了沉入黑暗的背景音。陆沉舟得知“林晚车祸身亡”的消息时,正在城郊的高尔夫球场。
助理小陈举着手机,一路跌跌撞撞跑过来,脸色煞白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嘴唇哆嗦着,
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陆、陆总!
林…林小姐她…滨海大道…车祸…当场…没了……”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
却带着千钧之力砸了下来。陆沉舟正俯身,以一个极其标准而优雅的姿势准备挥杆。
阳光落在他价值不菲的球杆上,折射出冰冷的光。助理那句破碎的话钻进耳朵,
他挥杆的动作猛地顿在半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精密仪器,整个人凝固成一个僵硬的剪影。
“你说什么?”他缓缓直起身,声音低沉平稳得可怕,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那双深邃的眼眸转向助理,里面空荡荡的,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不透光的灰雾,
隔绝了所有情绪。小陈被他看得腿一软,差点跪下,
边确认了…车牌…还有…林小姐包里的证件…当场…确认死亡……”他不敢看陆沉舟的眼睛,
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陆沉舟手里的球杆“哐当”一声,
掉落在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只是那层灰雾似乎更浓重了。他弯腰,慢条斯理地捡起球杆,动作甚至称得上从容,
只是指尖控制不住地细微颤抖着。“知道了。”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平淡无波,
听不出任何情绪。然后,他再次摆出了挥杆的标准姿势,
眼神死死盯在远处那个小小的白色球上,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需要关注的东西。
助理惊愕地看着他,周围几个相熟的球友也察觉气氛不对,投来疑惑探寻的目光。
陆沉舟的手臂绷紧,肌肉贲张,猛地挥出!“嗖——!”球杆划破空气,
带着一股近乎暴戾的狠劲!白色的高尔夫球被狠狠抽飞出去,却并非朝着预定的球洞方向,
而是像一颗失控的炮弹,直直地、疯狂地砸向远处湛蓝平静的人工湖!“噗通!
”水花高高溅起,涟漪剧烈地一圈圈荡开,久久不能平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心。
陆沉舟站在原地,维持着挥杆结束后的姿势,胸口剧烈起伏。阳光落在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上,
却照不进那双深不见底、彻底沉入寒潭的眼睛。他盯着那圈圈扩散的涟漪,
仿佛看到了自己世界骤然崩塌的裂痕。葬礼定在一个阴冷的下午。天空是铅灰色的,
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吝啬地不肯洒下一丝光亮。空气又湿又冷,吸进肺里像含着冰碴。
陆家老宅花园深处特意辟出的这块家族墓园,此刻站满了穿着肃穆黑衣的人。
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和哀乐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黑色的伞面连成一片沉重的乌云。陆沉舟就站在人群的最前方,
离那方簇新的、光洁得刺眼的黑色大理石墓碑最近。他一身笔挺的纯黑色西装,
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几天不见,他瘦削得厉害,
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下去,像两潭干涸的死水。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
脊背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目光死死地盯在墓碑上那张小小的、镶嵌在冰冷大理石里的黑白照片上。
照片里的女人笑容温婉恬静,眉眼弯弯,是陆沉舟记忆中早已模糊、甚至刻意遗忘的模样。
那笑容在黑白的光影里,透着一股无声的嘲讽,刺得他眼睛生疼。律师低沉而清晰的声音,
在压抑的寂静中响起,
份简短的、却足以让所有人惊愕的遗嘱:“……林晚女士名下持有的‘启明科技’全部股份,
共计百分之十五,在她身故后,
性地赠予本市‘流浪天使’动物救助保护协会……”人群里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倒抽冷气声,
目光瞬间变得复杂而微妙,齐刷刷地投向那个僵立的黑色背影。启明科技百分之十五的股份!
那是足以撼动董事会格局的庞大财富!她竟然……捐给了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