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库尔坎二世站在卡拉克穆尔最高的金字塔顶端，脚下，这座被称为“水晶之心”的帝都，正贪婪地吮吸着正午的烈阳。数以万计的白石建筑，在近乎垂直的光线炙烤下，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气浪，远远望去，整座城市仿佛一座正在缓慢沸腾的巨釜。街道是规整至极的网格，被帝王与祭司们的意志，用尺规和星图强行刻印在这片热带丛林的核心。运河如同闪亮的银线，穿梭其间，载着满载谷物、可可豆、黑曜石乃至活人祭品的平底船，驶向金字塔脚下那片巨大广场——那里，今天将举行十年一度的“四象日晷”校准大典。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香料、汗水与某种非人力量的甜腻气味。帝国的荣光，建立在一种独特的“天体科技”之上——他们并非倚重粗糙的钢铁与火药，而是痴迷于观测日月星辰的轨迹，计算潮汐与季风的脉搏，甚至试图解读隐藏在光影变幻间的神谕。巨大的水晶透镜聚焦阳光，驱动复杂的齿轮与水钟；观测塔上的祭司们，日夜记录着天体运行的数据，编制出足以预测降雨、作物丰歉乃至个人命运的精密历法。正是这种近乎预知未来的能力，让玛雅人自诩为神族后裔，视周边众生为蒙昧蝼蚁。
广场上，人潮早已汇成一片色彩斑斓、躁动不安的海洋。头戴羽冠、身披织锦的贵族们，在荫凉处矜持地摇着扇子，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身着麻布短衣的平民，则挤在烈日之下，伸长脖颈，目光敬畏地投向金字塔的方向。小贩在人群中穿梭，叫卖着玉米饼、烤蜥蜴和廉价的陶制护身符。一个孩子为了追逐滚落的橡胶球，险些撞翻了一个售卖预言草药的摊子，引来摊主一阵粗鲁的咒骂和母亲惶恐的道歉。生活的琐碎声响，与广场中央那座巨型日晷投下的、沉默而威严的阴影，形成了奇特的共鸣。
我，艾克·卡卜，帝国最低等的记录官之一，此刻正蜷缩在广场边缘一座观测塔的阴影里，膝盖上摊开一卷粗糙的树皮纸。我的职责，是用炭笔速写下大典的盛况，尤其是日晷指针移动时，在刻度盘上投下的精确阴影。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在纸面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灰黑。与我那些热衷于攀附权贵、梦想进入祭司学院的同僚不同，我更喜欢观察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贵族袍服上不易察觉的污渍，平民眼中一闪而过的麻木，甚至是日晷底座石缝里，一株倔强探头的野草。这些，往往比官方颂歌更能揭示帝国的真实脉搏。
“看呐！库库尔坎，羽蛇神之人间化身！”人群突然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
库库尔坎二世张开双臂，他身披一件用无数蜂鸟羽毛和金线织成的斗篷，在阳光下璀璨得令人无法直视。他的脸隐藏在巨大的、雕刻成太阳神造型的翡翠面具之后，只有那双透过宝石孔洞的眼睛，冰冷地扫视着他的疆域与子民。在他身后，站立着帝国的真正权柄——大祭司萨克·穆特。他身形瘦削，像一尊用黑曜石雕琢的骨架，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锐利得能刺穿灵魂。他手中捧着一具小巧的水晶头骨，据说那是初代神王留下的圣物，能与星辰直接对话。
“以星辰之名，以羽蛇神之威！”库库尔坎二世的声音经过面具的扩音，带着一种非人的金属质感，回荡在广场上空，“玛雅的荣光，岂能困于这片雨林？我们的智慧，已触及天穹！我们的力量，当播撒四方！”
他猛地挥手指向广场四角矗立的巨大雕像——分别代表着南方的雨林、北方的群岛、西方的高山和东方的海洋。“今日，日晷之影指向新的刻度！‘四象远征’，就此启程！帝国的军团，将带着天体的祝福，征服未知，让太阳的光芒，照亮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狂热的呼喊几乎要掀翻天空。战鼓擂响，号角长鸣。来自帝国四大军团的方阵，开始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通过广场，接受检阅。南方军团的战士脸上涂抹着绿色油彩，装备着轻便的吹箭和毒镖，他们将深入南方那片传说中连阳光都无法穿透的、被称作“绿色地狱”的亚马逊流域。北方军团的士兵则扛着巨大的木盾和黑曜石战棍，他们的目标是散布在加勒比海上的珍珠群岛，据说那里的土著还停留在石器时代。西方军团由最精锐的山地战士组成，他们背负着攀登工具，目标是那座横亘大陆西缘、终年积雪的“世界脊梁”。东方军团最为特殊，他们登上了新式的、装备着某种利用星光导航的罗盘的大型木筏舰队，野心勃勃地准备跨越无尽之海。
我快速勾勒着行进的队伍，笔尖却不由自主地颤抖。在我偷阅过的某些残破古籍中，曾隐晦地提到南方雨林深处的“活河”，北方群岛土著信奉的、能操控梦境的“邪神”，西方雪山之巅的“冰霜巨人”，以及东方海域尽头那片能吞噬一切光芒的“黑暗水域”。这些，在官方史书里，一律被斥为无稽之谈。帝国上下，都沉浸在一种科技无敌、天命所归的集体迷醉之中。
检阅台侧后方，我瞥见萨克·穆特大祭司微微侧头，对身旁一位心腹低语了一句什么。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快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狂热，只有一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嘲弄。我的心猛地一沉。
夜幕降临，盛典的喧嚣终于散去。我抱着记录册，穿过寂静下来的街道，返回位于城市边缘的记录官档案馆。档案馆年久失修，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莎草和霉菌的味道。我的工作间，是一个堆满残卷、几乎无处下脚的狭小隔间。
疲惫地坐下，我习惯性地从抽屉最深处，摸出一块用软布包裹的物件——那是一块残缺的水晶头骨碎片，是我在一次整理废弃祭品时偶然发现的。它不像大祭司手中那具那般完美无瑕，边缘粗糙，内部布满云雾状的杂质。但每当我用手指摩挲它冰凉的表面，有时，仅仅是偶尔，会感到一丝极细微的、如同蚊蚋振翅般的悸动。
今夜，窗外残月如钩。我鬼使神差地将碎片举到眼前，透过它望向那弯月亮。月光在水晶的折射下，散开一团朦胧的光晕。忽然，一些极其混乱、破碎的图像，如同受惊的鱼群，猛地窜过我的脑海——翻滚的、带着腥味的淤泥……巨大无比的、闪烁着冷血的鳞片……绝望的、被水淹没的呼喊……还有一双眼睛，一双隐藏在祭司面具之后、充满了贪婪与算计的眼睛……
我猛地放下碎片，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那是……什么？幻觉？还是……这碎片真的记录了什么？
就在这时，档案馆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嗓音的交谈。我屏住呼吸，悄悄挪到门缝边。是两名内廷侍卫，正在向档案馆的老馆长传达命令。
“……南方军团，‘绿羽’部，已有七日未按约定传来星语信号。大祭司有令，秘而不宣，所有相关记录，即刻封存，没有他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调阅……”
脚步声远去。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南方军团……失联了？
而大祭司的命令，是“秘而不宣”。
我回头，望向桌上那块在月光下泛着幽幽微光的水晶碎片。那双隐藏在祭司面具后的眼睛，与碎片中闪过的那双，何其相似……
帝国的远征，刚刚启程。而阴影，已然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