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那些被水淹灭的少年。他们的名字或许早已被夏日的蝉鸣冲淡,
被涨落的河水带走,却总在某个相似的午后被人想起——比如此刻阳光把河面晒得波光粼粼。
一、祭潭日青峰村的龙祭日总裹着雾。七月十四这天,天刚蒙蒙亮,
潭边的老槐树上就挂满了白幡。雾从老龙潭里冒出来,浓得化不开,把对岸的山都吞了,
只留下潭边的石头在雾里若隐若现,像一排蹲在水里的鬼。“把祭品摆好。
”老支书拄着拐杖,往潭里扔了只活鸡。鸡刚扑腾了两下,就被潭水卷走了,
连个响都没留下。他身后跟着七个后生,抬着个木托盘,
上面摆着猪头、白酒、还有一捆刚割的麦子——这是青峰村传了三百年的规矩,
每年龙祭日给“潭里的龙”上供,求它别吃人。阿木蹲在自家院墙上,看着潭边的动静。
他十三岁,是村里最不怕“龙”的孩子。去年龙祭日,他还偷偷往潭里扔了块石头,
结果被爹吊在房梁上抽了三皮带。“那不是龙。
”奶奶一边给托盘擦红漆托盘是给龙“递供品”用的,一边用帕子擦眼角,“是水鬼。
你太爷爷的哥哥,就是龙祭日那天被拖下去的,拖下去那天,正好满十三。”阿木撇撇嘴。
他见过潭里的水鬼——不是奶奶说的青面獠牙,是去年淹死的二柱子。
二柱子的尸体漂在潭边时,脸白得像纸,脚踝上有圈青黑的印子,
老人们说那是“龙爪子抓的”。可阿木知道,二柱子是赌输了钱,自己跳下去的。“阿木!
过来搭把手!”爹在院里喊。今天要给潭边的石桌刷红漆,说是“让龙看得清楚”。
阿木从院墙上跳下来,刚要进院,就听见潭边传来哭喊声——是老王家的媳妇,
她儿子狗蛋不见了。“早上还跟着看摆祭品……”老王媳妇瘫在地上,手指抠着潭边的泥,
“狗蛋!狗蛋!”老支书叹了口气,让人往潭里扔了个葫芦:“别喊了。被龙请去做客了。
”这是村里的说法——每年至少要“走”一个人,多则三个,今年轮到狗蛋了。
阿木心里发堵。狗蛋昨天还跟他说,要在龙祭日偷块猪头肉,藏在潭边的石头缝里,
等过了节一起吃。他悄悄溜到潭边,想找找那块石头缝——说不定狗蛋藏了肉,
自己躲在哪个地方。雾还没散。阿木刚走到平时和狗蛋藏东西的石头旁,
就看见潭里漂着个东西——是个油布包,鼓鼓囊囊的,正往岸边漂。阿木眼睛一亮,
是狗蛋藏的猪头肉!他伸手去捞,指尖刚碰到油布,脚踝突然被攥住了。那力气大得吓人,
像铁钳似的,拖着他往潭里走。阿木想喊,雾却钻进他嘴里,又冷又腥。他拼命回头,
看见雾里有个影子,穿着二柱子的蓝布衫,脸藏在雾里,只露出双黑洞洞的眼睛。
“替我……”影子在他耳边说,声音像水泡破在皮肤上。阿木被拖进潭里时,
看见油布包散开了——里面不是猪头肉,是半块啃过的麦饼,是狗蛋早上揣在兜里的。
二、水鬼账阿木在潭底醒过来时,第一个念头是“冷”。不是水里的凉,是骨头缝里的冰。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半透明的,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潭底很静,
只有水从石缝里渗出来的“滴答”声,像有人在数着什么。“醒了?”阿木猛地抬头。
二柱子站在他面前,蓝布衫还滴着水,脸上的白霜化了些,露出点人样。他手里捏着根水草,
正往阿木脚踝上缠——阿木这才发现,自己的脚踝上有圈青黑的印子,
跟二柱子尸体上的一模一样。“现在你是水鬼了。”二柱子笑了,嘴角咧到耳根,
“我可以走了。”阿木这才明白。村里老人说的“龙吃人”是假的,是水鬼找替死鬼。
二柱子拖他下来,自己就能投胎了。“狗蛋呢?”阿木的声音在水里飘,
“是不是你把他也拖下来了?”二柱子摇摇头,往潭底游去:“他是自己掉下来的。
昨天晚上偷了祭品,被他爹追,慌不择路摔进潭里的。我本来想拉他当替死鬼,
没想到你先来了。”他的影子越来越淡,“记住,找个替死鬼,你就能走。别学我,
在这儿困了一年,看见太阳都觉得扎眼。”影子彻底消失了。潭底只剩阿木一个人。
他浮在水里,看着水面上的光。龙祭日的雾散了,阳光照进潭里,
能看见岸边的人——老王媳妇还在哭,爹拿着他的蓝布衫,蹲在石头上抽烟,烟头掉在地上,
烫出个黑印子。阿木突然想笑。原来“龙吃人”是假的,是水鬼骗了村里三百年。
他现在也是水鬼了,只要找个替死鬼,就能投胎,就能离开这冰冷的潭底。当天下午,
有个女人来潭边洗衣服。她蹲在石头上,脚边放着个竹筐,筐里有个红布包,
是给孩子做的新鞋子。阿木游到岸边,只要伸出手,轻轻拽一下她的裤脚,
她就会掉下来——老人们会说“龙又收人了”,没人会怀疑。可他看见女人的手——粗糙,
指关节突出,像奶奶的手。奶奶也总在潭边洗衣服,洗他的蓝布衫时,会在领口多搓两下,
说“男孩子汗多,得洗干净”。阿木缩回手,往潭底游去。第二天,
有个放牛的老头来潭边喝水。老头的腿不好,拄着根木杖,刚弯下腰,木杖就滑了一下。
阿木就在他脚边,只要动一下水草,木杖就会掉进潭里,
老头肯定会去捞——然后被他拽下来。可他看见老头的牛。牛是头老黄牛,
脖子上挂着个铜铃,是去年阿木帮老头找回来的——牛跑丢了,阿木在山坳里找到它时,
它正啃着老头种的麦苗。阿木又缩回了手。他在潭底待了七天。这七天里,
有孩子来潭边捉蝌蚪,有年轻人来潭边谈恋爱,
有老人来潭边晒暖——每个人都可能成为“替死鬼”,只要他伸手。可他没伸。
他在潭底找了个石缝,把狗蛋藏的半块麦饼塞进去。麦饼泡得发胀,
却还能看出是玉米做的——狗蛋家穷,平时只吃得起玉米饼。“你傻啊?”第七天晚上,
二柱子突然回来了。他已经不是水鬼了,是个模糊的虚影,穿着干净的衣服,
“三年之内不走,你就会跟潭底的石头长在一起,连投胎的机会都没了!
”阿木看着石缝里的麦饼,没说话。二柱子叹了口气:“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虚影消失了。又过了一段时间。阿木在石缝里发现了个东西——像是颗麦粒,金灿灿的,
像刚从麦穗上剥下来的。阿木把麦粒捡起来,握在手里。麦粒在水里也不烂,暖暖的,
像有温度。三、龙抬头阿木在潭底待了三年。他没找替死鬼,潭里也没再来新的水鬼。
老人们说“龙吃饱了”,龙祭日的祭品也少了些,不再非用猪头,有时摆一篮新摘的桃子,
有时放一束野菊。这年夏天,下了场暴雨。雨下了三天三夜,山洪把村东的桥冲垮了,
地里的玉米全被淹了。村民们没办法,
只能来老龙潭挑水——这是村里唯一没被山洪污染的水源。挑水的人排着队,
沿着潭边的石阶往下走。石阶被雨水泡得发滑,有个孕妇走在最前面,手里的水桶晃了晃,
眼看就要摔下去。阿木正在石阶底下。他可以不动,孕妇摔下来,就是他的替死鬼,
他或许就能立刻投胎。可他看见孕妇的肚子。圆滚滚的,像奶奶晒在院里的南瓜。奶奶说,
孕妇不能受惊吓,不然孩子会怕生。阿木突然往石阶边游去。
他用身体托住水桶——他碰不到人,却能推动水。水桶被一股水流往回推了推,
孕妇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石头。“好险!”后面的人扶住她。孕妇摸了摸肚子,
笑了:“多亏潭里的龙保佑。”阿木在水里笑了。他不是龙,是个水鬼,
可他好像做了件比投胎更重要的事。暴雨过后,村里闹起了瘟疫。是山洪带来的脏东西,
好几个孩子上吐下泻,郎中开的药没用,老人们说“得求龙显灵”。他们抬着祭品来到潭边,
摆上刚蒸的馒头,点了三炷香。老支书对着潭磕头:“求龙神保佑,别让孩子遭罪了。
”阿木在潭底看着。他知道瘟疫是怎么回事——是水里的细菌,不是“龙”。可他能做什么?
他只是个水鬼,连岸都上不了。他突然想起石缝里的麦粒。那颗麦粒在石缝里发了芽,
长出片小小的绿叶子,在水里晃来晃去。阿木看着叶子,又看了看岸边的药草——郎中说过,
潭边的菖蒲能治病,就是长在水深的地方,没人敢去采。阿木游到潭边的菖蒲丛。
他用身体撞了撞菖蒲的根,几株长得最壮的菖蒲被撞断了,顺着水流漂到岸边。“看!菖蒲!
”有个年轻人喊,“是龙神送的!”他们把菖蒲采回去,按郎中说的煮了水,给孩子灌下去。
三天后,瘟疫真的好了。老人们说:“龙神显灵了!”他们在潭边盖了座小庙,庙里没神像,
只放了块从潭里捞上来的石头,石头上有个天然的水洼,总盛着水,旱天也不干。
阿木看着小庙,心里暖暖的。他不再想投胎了——这里有他认识的人,有他想护着的东西,
就算永远是水鬼,也挺好。又过了十年。阿木已经能在水里自由地动了。
他能让潭里的鱼往岸边游,让村民们多钓几条;能让潭底的泉水往上冒,
让干旱时的潭水也不会少;能在孩子掉进水桶时,轻轻把水桶推到大人脚边。
村里的人都说“老龙谭的龙是好龙”。龙祭日不再是为了“求龙别吃人”,
而是为了“谢龙保佑”。他们会在潭边摆上新收的麦子,摘的果子,孩子们会往潭里扔花瓣,
说“给龙神戴花环”。这年龙祭日,阿木坐在潭底的石缝边,
看着那颗麦粒长出的草——它在水里长了十年,居然没枯,还开了朵小小的白花。突然,
潭里腾起道金光。阿木感觉身体越来越轻,不再是半透明的,有了温度。他能离开水了,
脚踩在岸边的草地上,软软的,能闻到泥土的香味。他低头看自己的手,
是双十三岁少年的手,干净,有力,没有青黑的印子。他往村里走,看见奶奶的坟前有束花,
是狗蛋的妹妹放的——狗蛋的妹妹后来成了村里的郎中,总说“潭里的水最干净,能治病”。
他看见爹的老房子翻新了,院里晒着麦子,金灿灿的,像二柱子留的那颗麦粒。
有个小孩跑过来,手里拿着朵白花,竟然看得见阿木:“哥哥,你是谁?我娘说潭里有龙神,
能保护我们。”阿木笑了,把小孩手里的白花接过来,轻轻放在潭边的石头上:“我就是。
”小孩睁大眼睛:“那你会吃人吗?”“不会。”阿木指着潭里的鱼,鱼正往岸边游,
鳞片闪着光,“我只会给你们送鱼,送水,送所有你们需要的东西。”阳光照在潭上,
水面波光粼粼,像铺了层金子。阿木知道,他不再是水鬼了。他成了老龙潭的河神。
以后的龙祭日,潭边总会有个少年的影子,看着村民们摆祭品,看着孩子们扔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