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里那股子混着湿木头、香烛和白菊的气味，黏腻地糊在嗓子眼，让人喘不上气。雨，
从外公咽气那刻起就没停过，淅淅沥沥敲在棚顶上，像无数细碎的、不耐烦的鼓点，
催促着这场闹剧赶紧收场。我撑着沉重的黑伞，站在青石台阶的边缘，
雨水顺着伞骨汇成冰冷的溪流，钻进后颈。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死死钉在马路对面。他也在那儿。一身刺目的黑西装，裹着他紧绷得像块石头的身躯。
同样一把黑伞，在他身前垂下模糊的水帘。隔着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柏油路，
隔着喧嚣的雨幕，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两道淬了冰、淬了毒、带着刻骨恨意的视线，穿透冰冷的空气，
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在我身上。李铮，我的亲哥哥。他没进灵堂。没看外公最后一眼。
没跟我和父母说一句话。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充满怨气的黑色雕塑，
用沉默宣告着彻底的决裂。三小时前，律师在灵堂角落宣读遗嘱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外公名下两套房产，一套市中心三居室，一套老城区小两居，全部指定由我继承。
当时人群里倒抽冷气的声音、亲戚们交换的眼神、母亲瞬间攥紧我手腕的力道，
都像慢镜头在眼前回放。而李铮，就在那时猛地转身，皮鞋碾过积水的声音格外刺耳，
像在我心上狠狠跺了一脚。此刻，雨势突然变大。他终于动了，黑伞下的身影转身，
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消失在街角。我握着伞柄的手指骤然收紧，
伞骨硌得掌心生疼——这场雨，怕是要下很久了。回到家，客厅里的气氛比灵堂更冷。
茶几上摊开的深红房产证，像一摊刺目的血。父亲背对着我们站在窗前，肩膀微微颤抖，
指节因为用力抓着窗帘而泛白。母亲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放在膝头，
指缝间渗出的青筋暴露了她的隐忍。“他要恨，就恨我吧。”父亲突然开口，
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当年是我拍板让玥玥跟你爸姓的，跟你外公没关系。
”母亲猛地抬头，眼圈通红：“你说什么胡话！那是你爸临终前的遗愿……”“遗愿？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从门口炸响。李铮不知何时回来了，浑身湿透的西装紧贴着身体，
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他像头被激怒的野兽，眼睛里布满血丝，
死死盯着茶几上的房产证。“我看是你们早就串通好的！”他一步步逼近，
每走一步都像在地上砸出个冰窟窿，“我姓李，是李家明媒正娶的孙子！
他凭什么把房子全给你？就因为你也姓李？一个抢了我姓氏的冒牌货！”“李铮！
”父亲猛地转身，胸口剧烈起伏，“你疯了？那是你外公！玥玥是你亲妹妹！”“外公？
”李铮冷笑，嘴角勾起的弧度比冰锥还寒，“他什么时候把我当外孙看过？从小到大，
他给她买进口奶粉，我喝袋装的；她穿公主裙，我捡表哥的旧衣服；现在好了，
连房子都成她的了！我在这个家，算什么？”他突然抓起茶几上的玻璃杯，狠狠砸在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刺破沉默，玻璃碴溅到我脚边。“这房子，我不会认。
”他的声音带着最后通牒的冷酷，目光扫过我们三人，“要么，把房子交出来；要么，
咱们就法庭上见。到时候，看看街坊邻居信不信一个‘假李’鸠占鹊巢的故事！”说完，
他摔门而去，震得墙上的全家福相框都晃了晃。照片里七岁的李铮正把手里的糖葫芦塞给我，
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父亲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母亲慌忙去拍他的背。
我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突然觉得喉咙发紧——那套三居室里，
还摆着李铮小时候攒的变形金刚，是外公出差时特意给他买的。只是这些，
他大概都忘了李铮彻底消失了。电话拉黑，微信删除，连他租住在城中村的小屋都退了租。
房东打电话来的时候，语气很是为难，说他走得匆忙，留下一箱子杂物没带走。
母亲让我去收拾，我站在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看着墙角落灰的行李箱，
突然不敢打开。箱子上贴着的托运标签还是去年他去上海打工时贴的，
当时外公偷偷塞给我两千块，让我转给他，还特意叮嘱“别说是我给的”。“铮小子脾气硬，
得给他留面子。”当时外公坐在藤椅上，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眼神里藏着我那时看不懂的复杂。现在想来，外公对李铮的疼爱，从来都藏在笨拙的沉默里。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父亲开始失眠，半夜总在客厅抽烟，烟头堆满烟灰缸。
母亲买菜时遇到老街坊，人家问起李铮，她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更让人窒息的是亲戚群里的暗流。先是二姑发来微信，语气亲热得反常：“玥玥啊，
听说你外公留了两套房子？啧啧，你哥也不容易，要不你分他一套？都是一家人嘛。
”我还没回复，三舅的电话就打来了，背景音里能听到牌桌洗牌的声音：“玥玥，
你爸身体不好，别让他操心。那房子的事，我看还是找你哥好好谈谈，他年轻人火气旺，
别真闹上法庭丢了李家的脸。”最让我心寒的是爷爷奶奶。周末去看他们，
奶奶拉着我的手叹个不停：“玥玥啊，不是奶奶说你，你哥马上要谈婚论嫁了，
没房子谁跟他？你一个女孩子，有套小的住就行……”爷爷坐在旁边抽旱烟，
烟袋锅敲着桌沿的声音格外刺耳：“你外公也是，一碗水端不平。都是李家的种，
偏心得太明显了。”我猛地站起来，手里的果篮“哐当”掉在地上。橘子滚得满地都是，
像一颗颗被踩碎的心。“爷爷，”我的声音发颤，“外公住院时，是谁每天炖了汤往医院跑？
是谁半夜守在ICU外面？是我爸妈！李铮那时候在哪？在跟人鬼混！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奶奶拍着桌子站起来，“他是你哥！”“我没这样的哥！
”我抓起包就往外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走到楼道拐角，听见爷爷在屋里骂：“看看！
跟她外公一个德性，认死理！”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炖排骨汤，看见我红着眼圈，
手里的汤勺“当”地掉在锅里。“受委屈了？”她走过来想帮我擦眼泪，手却在半空中停住，
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妈，要不……”我咬着嘴唇，艰难地说出那个念头，
“把三居室给他吧？”“不行！”父亲从书房出来，手里捏着的报纸皱成一团，
“那套房子是你外公特意留给你当嫁妆的，他说不能让你受委屈。
”“可现在……”“现在也不行！”父亲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他要闹就让他闹！
我就不信没王法了！”话虽如此，父亲那晚却咳得更厉害了。我躺在床上，
听着隔壁房间压抑的咳嗽声，突然觉得那两套房子像两座大山，压得这个家喘不过气。
第二天，我搬去了外公留下的小两居。房子在老城区，墙皮有些剥落，却收拾得干净。
书桌上还摆着我高中时的照片，旁边是外公的老花镜，镜腿缠着胶布。整理书房时，
五斗柜最底层的抽屉卡住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拉开，发现里面藏着个牛皮纸包。打开一看，
是本深蓝色日记本，封面上烫金的“工作日记”四个字已经磨得模糊。翻开第一页，
是外公遒劲的字迹，日期是二十三年前——我出生那天。[日记片段]3月15日，阴。
淑芬又念叨，说担心闺女怀的是丫头。她总说李家要断根了，对不起祖宗。我嘴上骂她封建，
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建军说不管男女都跟我姓李，可这毕竟是外孙女啊……”“5月9日，
雨。淑芬走了，没等到孙子。她抓着我手说‘李家不能绝后’，我答应她了。
建军说生二胎跟我姓，这是我唯一的指望了……”“6月22日，晴。生了，是个丫头。
建军抱着孩子说‘跟您姓李，叫玥玥’。我看着那皱巴巴的小脸，突然觉得淑芬说得对，
丫头也好，总归是李家的人了。我给她买了银锁，刻着‘长命百岁’，
跟当年准备给孙子的一模一样……”“1月8日，雪。铮小子今天把玥玥的银锁抢去玩，
摔地上磕了个坑。玥玥哭个不停，铮小子梗着脖子说‘这是我爷爷买的’。我没打他，
就是心里堵得慌。这孩子，怎么就不明白，姓李的，
从来都不是外人……”日记本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闷响。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像外公压抑了一辈子的叹息。原来我的姓氏里，
藏着一个老人对抗命运的执念，藏着对亡妻的承诺，藏着对血脉延续的卑微渴望。
而李铮的愤怒，不过是把自己多年的委屈，全归咎到了这个承载着沉重意义的姓氏上。
我蹲在地上，抱着日记本哭了很久。外公的爱那么笨拙，那么固执，却像这老房子的墙，
沉默地守护了我们这么多年。论坛帖子出现那天，我正在给小两居换窗帘。
手机“叮咚”响个不停，打开一看，家族群里炸开了锅。《独吞遗产，逼疯亲哥！
外姓女如何算计亲哥哥？》标题像淬了毒的匕首，刺得我眼睛生疼。
帖子里把我描述成心机深沉的白眼狼，说我从小就处心积虑讨好外公，用眼泪骗取信任，
甚至伪造遗嘱霸占房产。更恶毒的是，它把父母写成贪图外公财产的帮凶，
说他们早就计划好让我改姓，一步步蚕食李家的根基。帖子里还附了张照片，
是我和外公的合照。照片里我抱着外公的脖子笑，外公的手搭在我背上，阳光正好。
可在帖子里，这成了“绿茶女献媚夺产”的铁证。“这谁发的？太缺德了！”堂姐发来微信，
语气愤愤不平。“玥玥你别往心里去，肯定是李铮那混小子干的！”表哥也打来电话。
可更多的是质疑。二姑发来私信：“玥玥，帖子里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外公真的改了好几次遗嘱？”三舅母在群里阴阳怪气：“现在的年轻人啊，
为了钱真是啥都干得出来。”最让我心寒的是奶奶。她打来电话，
上来就劈头盖脸一顿骂：“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全家族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赶紧把房子给你哥，不然我就没你这个孙女！”我挂了电话，浑身冰凉。
窗外的阳光明明很好，却照不进心里半分。母亲很快打来电话，
声音带着哭腔：“玥玥你别信那些胡说八道，妈这就去跟他们解释……”“妈，别去了。
”我打断她，喉咙发紧，“他们愿意信就信吧。”挂了电话，我把手机调成静音，
蹲在地上看着外公的日记本发呆。突然想起小时候，李铮把我推进泥坑，
外公拿着竹棍追着打他，却在他跑累了蹲在地上哭时，偷偷塞给他颗大白兔奶糖。
那时候的糖真甜啊，甜得能让人忘了所有委屈。下午三点，门铃突然被砸得震天响。
透过猫眼看出去，三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堵在门口，为首的光头脖子上挂着金链子，
手里把玩着根棒球棍。“李玥！开门！”光头用棍头戳着门板，“你哥李铮让我们来收房子！
”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手忙脚乱地摸手机想报警。“别费劲了！”门外传来嗤笑声，
“你哥说了，房产证上的名字迟早得改，识相的赶紧把钥匙交出来，省得我们动手！
”棒球棍砸在门上的声音像重锤敲在心上。我突然想起父亲说过，这老房子的门锁是老式的，
不结实。“我报警了！”我抓起外公的搪瓷杯，壮着胆子喊，“警察马上就到！”“报警？
”光头笑得更嚣张了，“你哥早把委托书准备好了，我们是合法接收！”就在这时，
门把手突然开始剧烈晃动，伴随着金属扭曲的声音。我吓得后退，后背撞到书架，
外公的相框“啪”地掉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玥玥！开门！”门外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
我赶紧拉开门，母亲和父亲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身后还跟着小区保安。“你们干什么！
”父亲挡在我身前，虽然身形瘦削，脊背却挺得笔直。光头上下打量着父亲，
撇撇嘴：“老头，这不关你的事。让李玥把钥匙交出来，我们就走。”“滚！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这是我女儿的房子，谁也别想抢！”“哟呵，还挺横？
”光头使了个眼色，旁边两个混混立刻围上来。“爸！妈！”我把父母往身后拉，
自己挡在前面，“这房子是我的，有本事你们就抢！”“小丫头片子还挺倔！
”一个黄毛混混伸手就要抓我胳膊。“住手！”父亲突然冲上去，一把推开黄毛。
他年纪大了，动作却快得惊人，像头护崽的老兽。光头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给我打！
”棒球棍带着风声挥过来，我吓得闭上眼。预想中的疼痛没传来，只听见“哐当”一声，
伴随着父亲闷哼。睁开眼时，父亲正捂着左肋蹲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母亲扑过去抱住他，
尖叫声刺破耳膜。“爸！”我冲过去，手指触到他衣服下的湿冷黏腻——是血！
光头显然也慌了，嘴里骂了句“晦气”，带着人撒腿就跑。救护车呼啸而来时，
父亲已经开始意识模糊。他抓着我的手，
气若游丝：“别……别告诉你哥……是我自己摔的……”我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
滚烫滚烫的：“爸！您别说了！”车窗外，老城区的红砖墙飞速倒退，
像一幕幕被撕碎的回忆。我看着父亲痛苦的脸，突然无比痛恨这场闹剧——为了两套房子，
为了一个姓氏，我们这个家，难道真的要散了吗？抢救室的红灯亮了五个小时。
母亲靠在墙上，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一直在抖。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浓得呛人，混着母亲压抑的哭声，让人窒息。
“都怪我……”母亲喃喃自语，“要是当初不让玥玥跟你爸姓就好了……”“妈，
不关你的事。”我把脸埋在她肩上，泪水浸湿了她的衣领，“是李铮太贪心了。
”可心里某个角落，却忍不住泛起一丝罪恶感。如果外公没把房子全留给我，
如果我没跟他姓，如果……“别胡思乱想。”母亲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轻轻拍着我的背，
“你外公说了，这是你的命。”晚上十点，医生终于出来了。摘下口罩时，
他疲惫的脸上带着一丝凝重：“肋骨骨裂，诱发急性心梗。虽然抢救过来了，但情况不稳定，
得进ICU观察。”母亲腿一软，差点摔倒。我扶住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医生，
他……他会好起来的吧？”“看恢复情况。”医生叹了口气，“最关键是不能再受刺激，
你们家属……”话音未落，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铮来了。他头发乱糟糟的，
衬衫皱巴巴的，眼下乌青一片，像是刚从什么地方狂奔过来。看到我们，他脚步一顿，
眼神在母亲红肿的眼睛和我苍白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抢救室的红灯上。
“爸……”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母亲猛地抬起头，眼泪瞬间决堤：“你还有脸来？
你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没你这个儿子！李铮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往后退了半步，背紧紧贴住墙壁，像是要嵌进里面我们三人，
几乎是同时冲了上去！“医生！我丈夫我爸怎么样？” 母亲和我异口同声，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李铮也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呃……”，
眼神死死盯着医生。医生摘下口罩，目光扫过我们三个，
带着一丝疲惫：“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送来得还算及时。但是，病人情况很不稳定，
心功能受损严重，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家属要特别注意，病人的情绪是最大的危险因素！明白吗？
”“明白！明白！谢谢医生！谢谢！” 母亲喜极而泣，几乎要瘫软下去。我赶紧扶住她，
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一半，但医生的话却像重锤砸下——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李铮紧绷的身体似乎也松懈了一瞬，但医生后面的话，又让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站在那里，眼神复杂地看着被推出来的、带着氧气面罩、脸色灰败、昏迷不醒的父亲，
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地上。父亲被送入重症监护室。隔着厚厚的玻璃，
我们只能远远地看着他身上连接的各种仪器，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母亲趴在玻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