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揣着太医“喜脉”的诊断书,满心欢喜地去寻我的夫君。推开门,
却见他说好要与天命抗争到底的男人,正温柔地给他的外室点燃长寿烛。
①灶上的那盅鹿茸血燕窝汤,我热了第四遍。滚烫的汤汁在紫砂盅里翻腾,
像我那颗压不住的心。夜已经深了。亲兵方才快马从城外军营赶来,只带回一句话,
冷得像块冰。将军军务繁忙,今夜不归。我捏着滚烫的盅沿,指尖被烫得发红,
却感觉不到疼。今天是我的生辰,也是我与霍晏亭成婚七周年的日子。
半个月前我就与他说过,他亲口应下,说会陪我。为此,我打发了满院的下人,
从晌午起就在小厨房里忙活,做的全是他惯来爱吃的菜色。我还为他备下了一份天大的惊喜。
一份我们盼了整整七年的惊喜。他还是没回来。说来可笑,上一次我生辰,他在边关。
上上次元宵节,他要练兵。再上上次……他总有他的理由。大周朝最年轻的定北将军,
当真日理万机到这个地步?我心底那根弦,绷得越来越紧,几乎要断了。我解下围裙,
换上外出的斗篷,将那盅汤仔细放进食盒里。我要去军营看看他。刚到府门口,
就撞见霍晏亭的心腹亲兵陈忠牵马回来。夫人,您这是要去哪?陈忠看见我,
眼里闪过一丝藏不住的惊慌,他高大的身躯下意识地挡在了我面前。我没理他,
只冷冷地吐出几个字:去军营,给将军送汤。哎哟夫人!这可使不得!
陈忠的冷汗都下来了,将军……将军正在城外另一处别院议事,您过去不方便!别院?
我停住脚。看着陈忠躲闪的眼神,一个冰冷的、被我刻意遗忘多年的预言,
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我绕开他,径直朝着府外走去。夫人!夫人您听我说!
陈忠在后面急得直跺脚,却不敢真的动手拦我。霍晏亭在城南金陵巷有处别院,
那是先帝赏的,我从未去过。那地方,我知道。天命之书里写着,那是他金屋藏娇的地方。
当我站在那座精致的别院门口时,守门的小厮看见我的蟒纹官袍和腰牌,吓得腿都软了,
直接跪在了地上。我理都没理,一脚踹开了院门。穿过挂着红灯笼的回廊,主屋的窗纸上,
映着两个紧紧挨在一起的人影。门内,传来一个女人娇媚入骨的调笑。谢谢晏哥哥,
肯为了素素的生辰,把那些军机大事都推了。生辰?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
霍晏亭那清冷的,我听了七年的声音响起,明明没什么起伏,却透着一股我从未听过的纵容。
许愿吧。好……那我许愿,愿年年岁岁,晏哥哥都能像今日这般,只陪着我一人!
霍晏亭没有说话。可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疼得我几乎跪倒在地。
那女人的声音,那娇媚的腔调,那声“晏哥哥”……是阮素。天命之书里的那个,
本该成为霍晏亭妻子,与他谱写一世情深,最后却因他亡国的女人。阮素,还是出现了。
2九岁那年,我落水高烧,死而复生。从那天起,我脑子里就多了一本《天命书》。书中说,
我,秦桑,只是定北将军霍晏亭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痴恋他,
却注定无果。他命中注定的妻子,是江南来的秀女阮素,一个柔弱无骨,
却能让他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女人。他们会爱得轰轰烈烈,而我,会在嫉妒中发狂,
做出无数错事,最终被霍晏亭亲手赐下一杯毒酒,死在他们大婚的前夜。知道结局后,
我怕了。我开始拼命地疏远霍晏亭。可我们两家是世交,父亲和他父亲是过命的兄弟,
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何疏远得了?十六岁那年,他将我堵在后花园的假山后。你躲着我?
没有。还没有?你以前见了我就像只麻雀,现在见了我就像见了鬼!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秦桑,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你别不理我,我这心里,
跟被猫抓了一样难受。一向张扬得意的少年将军,在我面前红了眼圈,
露出了狼崽子一样的委屈神情。我的心跳得像擂鼓。挣扎了三天三夜,我把《天命书》的事,
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听完,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失心疯。我说:你若不信,就等着。
三年后,圣上会为你和江南第一才女阮素赐婚,你会对她一见钟情。
我以为他会把我当疯子。可不知道他信了没信,他开始用一种笨拙又决绝的方式,
对抗那所谓的“天命”。为了不去江南领那份本该属于他的嘉奖,
他故意在狩猎时坠马摔断了腿。为了不接那道赐婚的圣旨,他提前一年,
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立下不世之功,跪在御前,求先帝将我赐婚与他。他用最直接,
最惨烈的方式,避开了所有能与阮素相遇的机会。大婚那晚,他抱着我,眼睛亮得吓人。
桑桑,你看,没有什么天命。我霍晏亭的妻子,只会是你秦桑,也只能是你秦桑。
我信了。十八岁的少年郎,爱得那般赤诚,那般热烈,我如何能不信。我们击败了天命,
我们会恩爱到白头。可是如今,我们二十五岁了。阔别七年,阮素还是回来了。而他,
借口军务,缺席我们的纪念日,却在这里,为另一个女人庆生。烛火下她的笑声,
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扎进我的耳朵。我推开了那扇门。3屋里没掌灯,
只点了几根喜庆的红烛,烛火摇曳。霍晏亭与阮素并肩坐在桌前,
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彼此的呼吸。他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宠溺笑意,而阮素,正闭着眼,
双手合十,对着蜡烛许愿。我的出现,让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你怎么来了?
霍晏亭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那是一种被打扰清梦的不悦和烦躁。
他竟是对我的到来,感到厌烦。姐姐!阮素惊慌失措地站起身,
白皙的小脸上满是无辜和泫然欲泣,您、您别误会,我……我和晏哥哥什么都没有……
我倚在门框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往下坠,撕扯着疼。此事与素素无干。
霍晏亭猛地站起来,高大的身影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阮素面前。那个保护的姿态,像一把刀,
精准地捅进了我的心窝。曾几何时,他只会这样护着我。如今,这份独一无二的殊荣,
也要分给别人了。我还没开口,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
这就是你跟我说的,军务繁忙?霍晏亭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今日确实是在议事。议完事,我才知是素素生辰,她孤身一人在京中,无亲无故,
我见她可怜,才……一个“可怜”,说得理直气壮。我死死盯着他那张写满不耐烦的脸,
一个字一个字地问:这么说,你是可怜她?可怜她没朋友,没家人,
所以需要你这个有妇之夫,推掉与发妻的七周年之约,跑到这外宅里来,陪她过生辰?
阮素的脸瞬间惨白如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摇摇欲坠。霍晏亭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眼中的不耐几乎要溢出来。秦桑!你何时变得如此尖酸刻薄,咄咄逼人!
他叫我“秦桑”,却叫她“素素”。我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嗓子干得像要冒火。
站在这烛火摇曳的屋子里,我不像是执掌他偌大将军府七年的一品诰命夫人,
反倒像一个闯入别人爱情故事的,面目可憎的局外人。忽然之间,我觉得很没意思。
迟到了七年的天命,终究还是找上门了。而我,也要回到那个被赐毒酒的结局吗?不。
我不要。我看着他,眼底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我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就走。身后,
传来阮素急切又委屈的声音,和霍晏亭不耐烦的安抚。晏哥哥,
都怪我……你快去跟姐姐解释一下,姐姐她肯定误会了……没事。
霍晏亭的声音冷硬如铁,不是你的错,是她无理取闹,越来越不懂事。4走出别院时,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鹅毛大雪。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我一脚踩上去,
雪水立刻浸湿了我的缎面绣鞋,冰冷刺骨。我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
看它在我温热的掌心迅速融化成一滴水,消失不见。我想起霍晏亭向先帝求亲成功那天,
也是这样的大雪。他像个得了天大宝贝的孩子,冲到我闺房的窗下,
把一身的雪抖在我刚探出去的头上,笑着对我说:桑桑,我赢了!我们赢了!
什么狗屁天命,老子不信!那时的他,意气风发,亮烈如火。我将那盅早已冰凉的汤,
连着那个上好的青瓷食盒,狠狠地掼进了墙角的雪堆里。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
格外清脆。就好像我那颗坚持了七年的心。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落进领口,我抬手一擦,
才发现自己哭了。我不是为今天霍晏亭的背叛而哭。我是为那个死在七年前,死在时光里的,
十八岁的霍晏亭。我从未怀疑过那个少年对我的爱。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
是二十五岁的霍晏亭。想必当年的他,也绝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
会为了维护那个所谓的“天命”,来指责我“无理取闹”。回去的路上,
万千思绪在脑中翻涌,最终只沉淀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和离。我和霍晏亭,该结束了。
一回到将军府,我没去管那一身的风雪,直接进了书房,铺开纸墨,蘸饱了浓墨。和离书
三个大字,我写得腕骨生疼。霍晏亭到底算不算背叛,已经不重要了。
从他将阮素安置在外宅,从他为了阮素的生辰而对我撒谎的那一刻起,
他就再也不是那个我深爱的少年了。和离书一式两份,我将我当年的十里红妆,
以及这些年他赏赐的金银田产,都列得清清楚楚。我一份不要,全部还给他。
我只要我的自由。签下“秦桑”二字时,我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本以为今夜他不会再回来,没想到刚过子时,卧房的门被人一把推开,
带着一身风雪寒气的霍晏亭,大步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和离书。
这是什么意思?他拿起那张纸,声音里压着怒火。你眼不瞎,自己看。我走过去,
将另一份也拍在桌上,和离。财产我都算清了,分文不取。我的名字已经签了,你签了字,
明日一早,我们就去京兆尹备案。霍晏亭的脸黑得像锅底:你又在闹什么?我都说了,
我和素素什么都没有!你非要这样胡搅蛮缠吗?什么都没有?我的声音陡然拔高,
像一根被拨到极致的琴弦,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们的成婚纪念日!为了今天,
我提前半个月告诉你,你也亲口答应了会陪我!结果呢?我亲手做的饭菜,
汤热了四遍!你却告诉我军务繁忙!结果呢?结果我亲手撞破你和你的‘素素’,
在你的外宅里,过生辰!霍晏亭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半晌,似乎觉得自己理亏,
语气软了下来。此事的确是我不对。但我今日真的有要事,
遇见素素只是意外……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你信我。我嗤笑一声:我当然信你。
我信你们没有苟合,没有上床。可然后呢?等你们有了肌肤之亲,等她怀了你的种,
我再来信吗?你就这么想我?霍晏亭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霍晏亭,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天命吗?他眼神里满是不耐烦:那又如何?
我们不是已经打破天命,成婚七年了吗?是啊,成婚七年了。我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不能像书里写的那样,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妇。换做任何一个女人,是张三李四,
是烟花巷里的妓子,我或许都能忍。唯独阮素,不行。为什么?
因为我见过你当初为了我,是怎样厌恶她的样子。我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曾只映着我的眼睛,此刻却像看一个陌生人。霍晏亭,我见过的。
5我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他燃起的怒火上。霍晏亭僵住了。
他眼里的烦躁和不耐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震惊,有愧疚,
还有一丝被戳破伪装的狼狈。是啊。他怎么会忘。当年,为了让我安心,
为了证明他对所谓天命的不屑一顾,他甚至不惜在百官宴上,当着所有人的面,
对前来敬酒的阮素冷言相向,让她下不来台。他说:我霍晏亭的妻子只有秦桑一人,
旁的闲杂人等,休想入我霍家的门。那时的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又是何等的……爱我。
而如今,他却为了这个“闲杂人等”,来质问我为何“尖酸刻薄”。多可笑。桑桑……
他想上前拉我的手,声音艰涩,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和她……不必说了。
我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触碰,从袖中拿出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诊断书。你我之间,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将那张纸,丢在他面前的桌上。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字。
太医诊断:喜脉。霍晏亭的目光落在纸上,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一动不动。
他猛地抬头看我,瞳孔剧烈地收缩,嘴唇开合了几次,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震惊,狂喜,
难以置信……无数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最终,都化作一种近乎失态的激动。
你……你有了?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们的孩子?我看着他这副模样,
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只觉得荒唐。若是在今天之前,在我推开那扇门之前,
看到他这副模样,我定会欢喜得落泪。可现在,我只觉得恶心。这孩子,
你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我平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霍晏亭,这个孩子,
我不会要。你胡说什么!他猛地冲过来,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他双目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猛兽。秦桑!
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盼了七年的孩子!你怎么敢说不要!我为何不敢?我抬眼,
迎上他疯狂的视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今日之前,我也盼了他七年。
可就在一个时辰前,我亲耳听到你对另一个女人说‘许愿吧’。霍晏亭,那一刻,
我就不想要他了。我不想我的孩子,他的父亲,在我满心欢喜地等着他的时候,
却在陪着另一个女人过生辰。我不想我的孩子,他的母亲在为他担惊受怕的时候,
他的父亲,却在维护那个女人,指责他的母亲‘无理取闹’。更不想我的孩子,
将来要叫那个女人‘姨娘’!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戳在他的心上。
霍晏亭的脸一寸寸地白了下去,攥着我的手也不自觉地松开了些。
不……不是这样的……桑桑,你听我解释……解释?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解释你为何要金屋藏娇?还是解释你为何对我撒谎?霍晏亭,你我之间,
已经没什么好解释的了。和离书就在这里,你签了字,我们一拍两散。这孩子,
我会悄无声息地处理掉,绝不会让你和你的阮素姑娘,有半点烦心。你敢!
霍晏亭怒吼一声,一把将桌上的和离书撕得粉碎。他像一头困兽,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眼里的血丝越来越多。我绝不同意和离!秦桑,你休想离开我!更休想动我们的孩子!
由不得你。我转身,走向内室,明日一早,你若不肯去京兆尹,我自会请父亲出面,
闹到圣上面前。我秦家虽不比你霍家战功赫赫,但也不是任人欺辱的。届时,
满朝文武都会知道,你定北将军霍晏亭,是如何在与我成婚七年,我身怀六甲之时,
宠幸外室,逼我下堂!你!霍晏亭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背影,
却一句话都骂不出来。我不再理他,径直走进卧房,关上了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