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顾晚舟,愿为殿下顶此大罪。”
冰冷的大殿之上,我卸下发簪,褪去官服,一字一句,声如铁铸。
我面前的太子萧玄,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我来不及看懂的复杂情绪。
“晚舟,委屈你了。”他扶住我,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痛惜,“待我登基之后,定会为你洗雪沉冤,还你清白。”
我信了。
我信了这个我辅佐了整整八年,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一步步扶上储君之位的男人。
我为他出谋划策,为他挡下明枪暗箭,为他扫平所有障碍。如今,这最后一步,由我来替他踏过——顶下这桩由他亲手策划,却不慎败露的“兵谏逼宫”之罪。
成,他顺理成章登基。
败,也只是牺牲我一个顾晚舟。
这笔交易,无论怎么算,他都稳赚不赔。
我被押入天牢的那一天,大雪漫天。
我透过囚车的缝隙,最后看了一眼东宫的方向。那里,红梅开得正艳。
萧玄曾说,我便如这寒冬红梅,凌霜而开,是他黑白世界里唯一的亮色。
现在想来,不过是上位者信手拈来的情话。
天牢,是比传说中更可怖的地方。
阴暗,潮湿,空气中永远弥漫着血腥和腐烂的气味。
起初,他们还顾忌着我“太子谋臣”的身份,不敢过分用刑。
但三天后,一道来自东宫的密令,彻底撕碎了我最后的体面。
“不必留活口,问出‘同党’即可。”
我看着那道密令上熟悉的字迹,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萧玄,你好狠。
你不是要我顶罪,你是要我,死无对证。
烙铁、鞭笞、冰水……所有能想象到的酷刑,都在我身上过了一遍。
皮肉的痛苦早已麻木,支撑我活下去的,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亲眼看到他登基,然后问他一句,为什么。
我顾晚舟,究竟是哪里,对不住你。
在我意识模糊,濒临死亡的边缘,我被拖到了天牢的最深处。
这里,关押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狱卒说,他是前朝的“言灵师”,能洞察天机,也能操控人心,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老人看着奄奄一息的我,浑浊的眼睛里,却透出一丝悲悯。
“又一个,被‘理想’二字,骗得遍体鳞伤的可怜人。”他叹了口气。
“小姑娘,你想活下去吗?想亲眼看看,你用白骨为他铺就的王座上,坐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吗?”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点了点头。
他枯瘦的手,搭在了我的额头上。一股冰冷的、却又带着奇异力量的气流,涌入我的四肢百骸。
“老夫,将这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借给你。”
“去看吧,去看这世间最真实的……丑陋。”
我再次醒来时,世界,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我能看见了。
我看见每个狱卒身上,都缠绕着不同颜色的丝线。
贪婪的黄色,**的粉色,恐惧的灰色……那是他们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欲望。
而我,顾晚舟,在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之后,成了这天牢里,唯一能看清真相的“怪物”。
拥有“窥心”之术的最初几天,我几乎要被眼中所见的世界逼疯。
我看到的不再是人的表情和言语,而是他们内心深处翻涌的、赤裸裸的欲望。
狱卒的每一次假意关怀,背后都连着“想从我这里套取情报换取赏金”的黄色丝线。
送饭的哑女每一次沉默的注视,背后都连着“恐惧被我连累”的灰色丝线。
这个世界,再无秘密可言。
温情脉脉的面纱被彻底撕开,只剩下利益和欲望的交易。
我开始尝试着去利用这份力量。
那个将我折磨得最狠的狱卒头子,他身上缠绕着最粗的一根黄色丝线,指向天牢之外的一家赌坊。
我知道,他嗜赌如命。
我用虚弱的声音叫住他,告诉他,我知道前朝一个被抄家的巨富,藏匿宝藏的地点。
那地点,是我瞎编的。
但是,我看着他眼中瞬间暴涨的黄色丝线,我知道,他信了。
因为我说的,是他最渴望听到的。
从那天起,我的处境,好了很多。
酷刑停止了,饭菜里甚至有了些许油水。
那个狱卒头子,像供奉神明一样,每天都来“请教”我,关于那个宝藏的更多“细节”。
我利用他,获得了外界的消息。
我知道了,老皇帝在“兵谏”的惊吓中,一病不起。
我知道了,朝堂之上,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主谋,纷纷上书,请求太子大义灭亲,处死我,以正国法。
我知道了,萧玄在朝堂上,声泪俱下地“痛斥”我,说他瞎了眼,错信了我这个狼子野心的女人。
演得真好。
连我都快要为他鼓掌了。
我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我的心,早已在那道“不必留活口”的密令下,死去了。
现在支撑我活着的,不再是质问,而是……好奇。
我很好奇,这场由我开场的大戏,他萧玄,打算如何收尾。
一个月后,老皇帝驾崩。
消息传来,整个天牢的狱卒都跪下,朝着皇宫的方向,三呼万岁。
我坐在最阴暗的角落里,听着那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萧玄。
恭喜你。
你终于,坐上了你梦寐以求的那个位置。
现在,该轮到我了。
你会如何处置我?是悄无声息地将我毒死在天牢,还是……给我安一个更响亮的罪名,昭告天下,以彰显你的“公正”?
我等了三天。
等来的,不是处死我的圣旨。
而是一道,比将我凌迟处死,还要残忍一万倍的——
婚讯。
传旨的太监,捏着嗓子,满脸喜气地对所有狱卒宣布: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为贺新朝,朕将择吉日,册封顾氏清婉为后,母仪天下,钦此!”
顾氏清婉。
顾清婉。
我那个,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见到我都要怯生生喊一句“姐姐”的……好妹妹。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酷刑,所有的折磨,所有的背叛,在这一刻,都抵不过这道圣旨带给我的冲击。
我像是被人当头一棒,打得魂飞魄散。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个传旨太监。
我看见,他身上,缠绕着无数根谄媚的、指向皇宫深处的红色丝线。
而在那些丝线之上,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幅画面——
灯火辉煌的宫殿里,萧玄拥着顾清婉,满眼宠溺。
顾清婉靠在他怀里,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幸福又得意的笑容。
她对他说:“陛下,姐姐她……不会怪我们吧?她一向最疼我了。”
萧玄吻着她的发鬓,温柔地说:“傻瓜,她是我们爱情的垫脚石,是她此生最大的荣耀。”
垫脚石。
荣耀。
“噗——!”
一口鲜血,从我口中狂喷而出。
我看着那溅在肮脏稻草上的、刺眼的红色,放声大笑。
笑声凄厉,状若疯魔。
整个天牢,都回荡着我那如同鬼魅般的笑声。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顾晚舟,呕心沥血,机关算尽,到头来,不过是为了一对狗男女的“伟大爱情”,献祭了自己的一切!
好一个垫脚石!
好一个此生最大的荣耀!
萧玄,顾清婉。
你们,真该死啊。